一路上所见,都是青翠的生长,一种浓郁的植物青腥气钻到梅一朵的鼻孔里,一阵向着成熟和收获沉着奔跑的声音就会在她心里,擂鼓一样地生发出来。
山坡上,一株株稳重的橘树狠抠着红土,苍黑的枝丫已经挂满可爱的橘子,橘们还是青绿的皮色,躲藏在同样青绿的树叶下,这种同色所带来的安全感,让梅一朵想到了“护犊”。
一垄垄的稻田里,水稻已有尺把高,挤挤挨挨的,已经看不到彼此之间的间距。有农人在它们中间弯腰,扯草,起身,扔草,有的还趁直身的时候,隔着田垄在阳光下大声地聊天,偶尔几句飘进梅一朵的耳中,梅一朵把教学参考书里阐释过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悯农”情怀,搬到这境遇里,竟然丝毫也没有解读出预想中的困苦,她听到在他们之间飘来荡去的声音,真的是快乐得响亮纯净。
司机小胡攀谈道:老板,你注意到没有,田里干活的都是老人和半大孩子呢。
盛校长说:对,打工家庭中的留守儿童问题,教育部也关注到了。
梅一朵说:他们的妈妈也是,孩子的教育问题不比赚钱更重要?男人出去赚钱,女人就应该留下来理家嘛,要不赚钱为了什么呢?孩子是未来的希望啊!
盛校长笑道:留下来的也有,他们面对的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司机小胡说:那确实,要不就守在一起穷,要不就两地分居,要出事还出得快些,那就不光未来没希望,连现在都没希望了呢。
问了好几次路,终于找到了张立奇的舅舅家—小溪的桥头一栋倚着山脚而建的青瓦土砖房,从厨房里的木檩子被烟熏黑的程度看,至少住过三代人。
然而梅一朵他们进到屋后看见的正在铡猪草的农妇,并不是张立奇的亲人。
带他们来的那个隔了五里路的邻居早就跟他们讲过了,方圆几十里都知道,张立奇的舅舅今年春天已经去“守法”。“守法”是这里的方言,意思就是坐牢。
张立奇的舅舅前年七月半趁工地歇工,回来给父母姐姐姐夫烧纸钱,顺便帮同去打工的乡亲李四贵送钱物回家。李四贵有两年没回家了,父母住在哥哥家,他那三间草房里只有妻子和一个四岁的女儿,而他自己,在打工的地方,已经有了一个相好的女人。这些,张立奇的舅舅都知情。
事情并没有出在送钱的时候,而是送完钱,第二天帮她家去山那边抓猪崽回来的路上。
寂静的山岭上,他们坐在树荫底下歇气,歇着歇着,就歇到更深的树丛里去了,接下来就分不开,也不准备分开了。
张立奇舅舅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李四贵不喜欢家里这个,他外面又有一个,那就把家里这个给自己算了,反正自己喜欢。
张立奇的舅舅为了这事,还理直气壮地到镇上去打长途电话跟李四贵商量,谁知李四贵不同意,还赶回家里把老婆和姘夫打了一顿,不过,事关男人的尊严,他并没有声张。
后来李四贵的老婆偷偷跟张立奇的舅舅一商量,就决定文的不行来武的。
那时候家家户户正烧着草肥,他们就合伙将李四贵打晕,抬到屋后的草里,一并烧掉了。
神不知鬼不觉地烧完了,老婆就对外申明李四贵跟张立奇的舅舅又一块儿出去打工了。过一个月,张立奇的舅舅再从外面回来,宣布李四贵赌博借了高利贷,被追债的剁了扔到海里喂鱼了,委托他照顾孤儿寡母,他们就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
事发是因为张立奇的舅舅又移情别恋,李四贵的老婆喊不回,又气不过,就把事情给讲了出去,最后双双都无期“守法”,剥夺政治权利终身,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政治权利到底能给自己带来什么。
梅一朵他们进到屋后看见的,正是李四贵的嫂嫂,李四贵的女儿已经给了他们抚养,他们就搬到了张立奇舅舅的家里,算作补偿,这个房子比他们原来的房子要好,交通也方便些。
那女人问他们干什么,梅一朵正准备回答,盛校长抢道:过路的,讨口水喝。
那女人汗流满面的,也不停下手里的活去擦,甚至头也没抬,说:随便喝吧。
出了屋,梅一朵把盛校长扯到一边问:怎么不问一下张立奇来过没有?
盛校长说:你不会判断吗?肯定没来过啊,来过了她会是这种表情?能少点麻烦就少点吧。再说,这种情况,张立奇即使能找到这里,也留不住的。
梅一朵又赶上前面那带路的青年,问他知不知道张立奇父母的坟墓葬在哪里。那青年说知道,梅一朵拿出一百元钱递给他,托他多买些香火蜡烛和纸钱纸屋烧给他们。
回家的路上,司机小胡说:梅老师你这一百块钱打水漂了,他肯定会吞了的,他烧了没烧你又看不见。
梅一朵望着窗外飞快退却的青山和云雾,低声说:举头三尺有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