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红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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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梅一朵趴在窗户边,几小时几小时地隔着玻璃看旅馆后的工地。

一连看了三天。

她看着忙碌的工地,感受着悠闲的红太阳慢慢地上升,慢慢地变白,慢慢地越过工地,越过她住的旅馆的楼顶,慢慢地往西去。

白日里,工地上的渣土车静静地卧在阳光下,粘满泥土的车厢空空的,像她的心一样,她的心也粘满泥土,有咸湿又新鲜的满足感,也是空空如车厢一样等待黑夜的到来。

黑夜来了,渣土车就可以满载着泥土,开足马力地飙起来;黑夜来了,他的儿子睡着了,他也可以满载着激情,让自己开足马力地飙起来。

只是漫长的白天,睡不着的白天,她看着工地上的打桩机冲上去又跌下来,冲上去又跌下来,挖掘机有着尖尖牙齿的大嘴咬一口大地,吐出泥土,又咬一口,又吐出来。

都是有力的、有节奏的动作与声响,梅一朵觉得它们分明是在光天化日下交媾。

她认为这是她永世都不能忘记的几天,她从来没有觉得性爱是这样的美好,灵也对肉也对,节奏,嘴唇与手指的温度与触感也对。

沉默也对,沉默里俩人的呼吸、气味也对,相视一笑也对,闭上眼睛,让全身的毛孔来偷窥对方的欲望也对。

呼唤也对。

她叫他月亮哥哥,他只在晚上摘一片月光遮颜而入,他只能在晚上,带给她月光一样高古与银亮的感觉。

他叫她棉线宝宝,她缠绕,坚韧,细白,缝补自己生命里巨大遗憾的伤痕。

联想也对。

她说:撑一支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徐志摩写的,就是你刚才做的。

他说:满载一船星辉,在星辉的斑斓里放歌。这句也是,多么美好。

她说:波光里的滟影,在我心头荡漾。

他说:在梅江的柔波里,我甘愿做一条水草。

还有一句,他们没有说,也不愿意说,却都联想到了,“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就在他们放浪形骸的第三天,一个电话打过来,吹响了他们别离的笙箫。

电话是盛卫国校长打来的,张立奇丢了好几天了,留在学校监守工程的总务主任和赵众山校长派出的队伍怎么找都没找到。

梅一朵接到电话后,连日飞回了学校。

南山新贵,梅一朵冲值班生活老师大吼:值班,你们值的什么班!怎么这么大个人丢了这么多天你们都不知道呢?

三个值班的生活老师都是比梅一朵大的中年妇女,她们用沉脸、闭嘴、侧头,来回应梅一朵的盘问。

梅一朵觉得很没面子,可是旁边的盛校长并没阻止她,于是她就像在班上上课那样点名了。

她指着年纪最轻的那个问:你,你讲,最后看见张立奇的是谁?他最近说过什么反常的话,或者做过什么反常的事情?

那个生活老师准备用继续沉默来压压这位学校里著名的“梅子妈妈”的气焰,却看见盛校长看着她的眼神里也是询问,就直对着盛校长回答:这几天,我们学校里面、学校附近没少找,脚都磨出了血泡,具体在谁值班的时段丢的现在谁也说不清楚。最后看见张立奇的是总务主任,他那天中午吃完饭去办公室,看见张立奇坐在他的电脑前面,不知道是玩游戏,还是查什么,他看见总务主任进来就关了电脑的窗口跑出来了。

年纪稍大的生活老师说:其实这事情要算我们的责任,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算。主要是今年暑假学校搞基建维修,大门、侧门、后门都是开的,后面靠着南山山脚的围墙又拆了,要装什么一片一片的诗歌墙,那里一个班都可以并排出去,就莫说他一个了。这样的状况,连保安都管不了,我们又管得了哪时?管得了哪地?

另一生活老师也开腔道:主要是今年搞基建,没开夏令营的班,所以张立奇也就没有纳入到具体哪个班来管,才会丢了几天都不知道的。我记得原来放假张立奇总在电脑班的,他就喜欢玩电脑。那些个假期我给他们电脑班去送绿豆汁、冰淇淋的,别的同学都吃完了,他还望都不望一眼,很着迷的。现在放假了,没书读,没安排哪个陪他玩,他想玩电脑,只能偷着去总务主任的办公室玩一下,所以就觉得没意思嘛!刚放假的时候,我还看到张立奇在校园里的这个工地看一看,那个工地帮一帮的,很有兴趣的样子,太阳大的时候,他要不就在寝室睡觉,要不就趴在床上做作业,还蛮乖的呢,谁想到他会跑呢?

梅一朵这时候是真着急了,她听着听着,想起张立奇走丢的那几天,正是自己与刘冬明偷欢的那几天,光顾着自己的享受,居然好久都没联系孤儿张立奇,自己真是不应该。这样想着,她的眼泪又下来了,她在盛校长面前痛心疾首地检讨:盛校长,都是我没安排好,我应该想到我们都去旅游了,他会没人惦记和关心。别人不惦记不关心都说得过去,但是我忘记了,真的不该。刚放假的时候,我带他回去了几天,他真懂事,他看到我妈忙里忙外的,觉得麻烦,就硬要回学校。他很可能都跟我打过电话,但是,我换了北京的号码,都没想到要告诉他啊,我去旅游的那天,他还送我到车边,笑嘻嘻地说,祝梅子妈妈旅途愉快!我,我—

说到最后,梅一朵擦着随眼泪一起流出的清鼻涕,接不上话来。

盛校长问生活老师:赵校长呢?

几个生活老师连忙抢着回答:跟总务主任领了保安,又到外面的网吧和电脑游戏室去找去了。

盛校长拿出电话,拨通,不耐烦地对那头说:都给我回来!

总务主任办公室,梅一朵打开电脑检查着,希望看到张立奇在上面写了什么文档,或是上了什么相关网站时看到了什么有启发的资料,结果什么线索都没找到。

她回头问赵众山:你们当时怎么不报警呢?当年刘局长的儿子丢了两个钟头,你就叫来了那么多警车,现在多少天了,怎么都不报警呢?

赵众山看着盛校长,似乎面有难色地嘀咕:这个,因为是张立奇嘛—

梅一朵尖锐插嘴道:张立奇怎么啦?农民工子弟不够格?

赵众山也不生气,看着梅一朵的眼神跟看着上级或者是真正的学生家长一样谦卑,话的内容也有些故意,他说:不是这个意思,张立奇,我们学校一向都谨慎对待他的,偏偏又是他出了事,我真的为难啊!

盛校长厉声说:有什么为难的?说说这些天你们怎么找的吧!

梅一朵边听背后赵众山说着,边盯着电脑屏幕发呆,鼠标自动滑到了时间处,弹出了带有农历日子的日期框,梅一朵突然眼前一亮,她起身对大家喊道:我知道了!他走的那时候正是农历的七月半,你们知道农历七月半吗?祭祀祖先的日子,一定要给死去的亲人烧纸钱的。他肯定跑回老家给他爸上坟去了!上学期我上课的时候,讲到民俗问题,就讲过这个。

总务主任说:你怎么把封建迷信都搬到了课堂上呢?

盛校长问:学校没安排给过他零花钱吧,按理说,他就是想去,记得回去,也没路费啊?

梅一朵惊呼:哦,对了!这学期他考得好,我私下里给他奖励了50块钱!天呐!

盛校长想了想,道:好吧,去安排车,要那辆越野车,我跟梅老师去他老家跑一趟!

总务主任和赵校长面面相觑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