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打新荷。
北京东三环,一个由水银的镜面与橙色的墙漆装饰出的连锁旅店的大床上,刚刚从云雨里出来的刘冬明这样总结道。
如果不经过非典时期的隔离病房,刘冬明认为,这个时候的自己,是绝不会像个初恋的毛头小子一样来追求爱情的。
非典的时候,每天看到死亡数字的攀升,医院强烈的消毒水的气味,医护那唯一没有被防护用品包裹的布满血丝的双眼,都让他觉得自己死到临头,但是死到临头他居然都没有得到她,他这一辈子是多么的残缺不堪。
至于那些他的抱负、他的名位,在死亡的面前,又显得多么的脆弱与虚无。我是谁?为谁来到这世上?一个连爱情都不敢大胆追求的男人,如果他死了,是会了无痕迹,就像从来都不曾出生过一样。
虽然他靠着自己的努力与金章叔叔的提携,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就到了正处级的位置,再往前走,也许能在退休的时候成为一方诸侯。但是生死都不由人,前程上的事,向来变数极多,又由得了谁。他累了,这么多年压抑着生活,让他着实地觉得累,觉得没有生趣,觉得不人道。他想,抛开身上的光环、名位的束缚,自己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男人。
金章自从得了那种病以后,这几年他们夫妻之间已经基本没有过性方面的接触。而子宫的切除,使得金章的性情也发生了改变,对他的不信任,对物质的贪婪,对名位的渴望,对已经逝去的青春执拗而又徒劳的挽留,使得刘冬明常常身处于她的强大气压下。刘冬明不愿意跟生病的妻子争吵,而他的沉默、避让,使得金章就像一个大力士拳击棉花,费了大劲却落了空,心情更加烦躁、郁闷,对他的猜忌也越深,就更变本加厉想跟他吵。这样的恶性循环,使得他对维持一个平静和谐的家庭生活丧失了信心。但他不想离婚,也不能离婚,不但不能离婚,在人前他还要格外装出对妻子的体贴照顾。为了他自己的形象,也为了孩子。大人有错,孩子无辜。
找别的女人发泄?他很难做到。这其中固然有政治生命上的考虑,也因为,他从本性上不能接受那种纯交易的男女关系。他想象的男女关系,是有情也有欲的,由情而产生欲,由欲又提升情,直至达到水乳交融、灵欲合一的境界。
他压抑着自己的情欲煎熬,拒绝了很多女人为了交易的投怀送抱。他不知道哪天这种煎熬就会熬干了他,然后化成焚身之火,将他彻底烧成灰烬。
就是这梅一朵,他看到了她的爱情。她的诱人身体也如春风一般,让他压抑多年的情欲如离离原上草一样,破土而出。
但是,她只愿意保持着和他的精神恋爱,直到他们都争取到了自由之身的日子。
他以为是她所说的军官家庭出身的背景对她伦理观的影响,这也是他爱惜她的原因之一。还有她在每年换季的时候,每个节日,甚至是六一儿童节,10月13号少先队建队日,她都能想出美好的说辞给他送衣物鞋包,送书,送进口的咖啡、红茶,甚至是名表等大大小小的礼物。他没有什么物质反馈,她也不计较,无论自己写得好不好的文章,画得好不好的画,只要是给她看的,她全都双眼放光,爱不释手。她是多么爱他,爱得多么干净。
他又怎能不爱她。
隔离病房的无菌病床上,他曾经在呼吸极度困难,意识濒临模糊的时候,几度发下重誓,如果能活着出院,他此生定要得到她。
而高烧稍退,意识清醒的时候,他就设想与她翻云覆雨的滋味,他那时发誓要使尽十八般武艺,让她幸福至极,让她对他终生难忘。
没成想,他给她的第一次却是骤雨打新荷,那么短暂,他还没来得及想十八般武艺的事情,她还在一朵半开的荷花的状态里,他的洪峰就冲垮了堤坝。
骤雨打新荷。
他说。
明明是一场失败的性爱,却贴上了这样唯美的标签,骤雨打新荷,只有他才想得出。
她想。
窗外的风雨已经停歇,至于什么时候停的,梅一朵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注意到,这证明刚才失败的性爱里,自己还是投入与专注的。
渣土车的声音却煞风景地响起,还不止一辆,旅馆的背后是个拆迁工地吧,现在的中国,哪里不拆呢?梅一朵想。
拆了整个中国,拆了全世界,身边的这个男人,恐怕也不会拆掉他的家庭,他只是要得到她,他如愿了,接下来就是厌倦和抛弃吧?悲哀泛上了梅一朵的心头,骤雨打新荷,她想起了元好问的一阕词里,那对殉情的男女,那些真挚的爱情,那一池的并蒂莲。她翻过身去,左手搁在刘冬明的右肩上,嘴巴凑近他的耳朵,一字一字地,在渣土车的轰鸣里吟着: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夕阳无语,算谢客烟中,湘妃江上,未是断肠处。香奁梦,好在灵芝瑞露,中间俯仰千古。海枯石烂情缘在,幽恨不埋黄土。相思树,流年度,无端又被西风误。兰州少住。怕载酒重来,红衣半落,狼藉卧风雨。
不知不觉,她又沉浸在了少女时代的纯爱梦幻中。罗伟林去世那夜,她当着李璐的面,刺破手臂,许下的焚书坑儒的誓言,又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在她低吟苦词的时间里,刘冬明的手指也随着吟诵的节奏,轻抚梅一朵裸着的白藕一样的全身,真如粉荷一样的软香。
手指也不够,他起身细细地用那贪恋的眼光又抚了一遍,连水草里的娇蕊也不曾落下。
眼光也不够,他记起了十八般武艺的愿望,他的唇也使上了,他的舌也使上了,他的脸颊也使上了,他的心也使上了。
梅一朵这朵荷花,终于怒放,终于妖娆,终于汁液淋漓。
他心满意足地抬头高呼,就看见衣架上,西瓜红背心伞裙在空调风的吹动下摇摆起舞。
“是你梦中的女郎,红色裙摆大太阳。”
“金色痰盂”里,伍海洋落寞的歌声又涌上了刘冬明的心头。
莲心知为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