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不是不想支持她的远大理想,只是不能。他们都是提前退休的小职员,无力负担三个子女的大学教育。子歆既然毕业,也是时候承担起养家的责任,不能由着性子满世界转悠。他们一直催她赶快决定工作,不然就回家,托人帮她找一份——虽然无权无势,毕竟是本土本乡,辗转一下,还是能找人说上话的。
子歆对此颇不以为然。外来的才俊任挑任拣,任欺任诈,人家凭什么要费力不讨好地照顾她?她虽然只是个平头百姓,毕竟亲族满城,低头不见抬头见,不好撕下面子压榨她;若真有需要任用私人的地方,又免不了政治斗争,也不会是什么好差使了。
可是这话没有办法对父母说。实际上,她和父母一直很少说话。因为小时候父母就进城谋生,她在乡下跟着祖父母长大,上小学才回到父母身边。她花了很多时间和这个已经多出了弟弟妹妹的家庭磨合,最终也还是客客气气的亲情,却难以交心。室友们都说她最幸福,因为IQ父母离异,单单幼年丧母,Bunny虽父母双全却常年在国外,只有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还是大家庭。她没有反驳她们,没有诉苦——她也觉得自己应该是幸福的,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和家人沟通相处。不完全是代沟的问题,因为和爷爷,虽然隔代,反而亲密无间。
能够陪在爷爷身边,也是子歆愿意回家工作的唯一原因。不然她也不忍心让一脸憔悴的父亲带着自己,低声下气地四处求告。她只恨自己不能一路得着奖学金,再直接杀进跨国大公司拿高薪,光宗耀祖,好让父母享享清福。她不知道此刻父亲也是一般的心思,只恨自己不是权势遮天,没有富可敌国,无法给女儿公主一样的宠爱。
烦闷的雨季一过,就是天天毒日当头的夏季。奔走的路上骄阳似火,水泥大道被照耀得白花花一片光明,愈发让人看不清楚前路。父女两人焦虑的目光每每相交,颤抖的十指紧紧相扣——却仍然不能心意相通。
最后签了一家做牛仔成衣的外贸公司。在以电器为主的顺德,这要算是低端产业了;公司又是刚成立不久,缺乏名气、毫无规模——好在薪水并不低,试用期开始便有三千。
子歆知道家里需要这钱。
签过合同,等待毕业的日子里,子歆的心绪和大多数人一样,只是焦躁。寒窗十数载已经漫长得令人无法忍受。当外面那个更广阔的世界不动声色地施展诱惑时,没有人愿意再重复单调乏味的学生生活。那种行将终结却又不立即消失的束缚令他们不安;征服天下的雄心大志难以压抑,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她只想赶快结束这一切。
既然学生们如此渴望飞出牢笼,学校也无心挽留;相反,六月底限期离校的通知早已下发。当大家忙着收拾打包卖破烂准备撤离的时候,子歆突然又不想回家了:完整人生,是不是真的应该有闯荡的经历?
正当子歆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位师姐突然在QQ上问她愿不愿意去深圳工作。这是一家师姐年年帮忙做广交会的外贸公司,现在想招一个外语好的正式员工;师姐已经考取了广州的公务员,就推荐了子歆。子歆怀着对家人的负疚感答应了——不停地对自己说:反正也不一定就能行。
还在筹划着从哪里省出一笔去深圳面试的旅费时,恰好公司老板和经理来广州出差,就顺便来面试她了,而且是在酒楼喝早茶的轻松形式。
师姐说得不错,老板是个好人。只有三十多岁,虽然是潮汕人,肤色黝黑,却生得如北方人一般高大端正;看上去也稳重有修养,没有一般生意人粗俗爱吹嘘的习性。面试过程中一共也没说几句话,隐隐透着一股威严。
经理据说倒真是北方人——也不知东北还是西北,或者仅仅是岭北——一个充满活力、咄咄逼人的女人。五官线条刻划得都还分明,奇怪的是一张脸仍旧让人觉得像摊开的大饼——摊得很开,一双大眼睛浮在面上,虽然鼻梁高直,更像华北平原单独一座泰山耸峙。当然算不上漂亮,可是很明显她觉得自己很美,处处端着美女的傲慢矜持。不过这天对子歆总还屈尊,问了她几个问题。子歆无端地觉得这两个人之间很暧昧。不能确定,因为两个人都没有戴任何戒指——很多中国人不习惯戴的——老板只戴着一串佛珠,好像为了静心安神,不时摩挲着。可是经理斟茶时的动作,可是两人对望时的眼神……也许纯粹只是一种莫名的直觉。她几乎忍不住问:经理也就是老板娘吗?
她终于没有问,是觉得不关她的事。那时的她始终是太单纯,以为工作就只是工作,不用去理会别人的事情;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就算事不关己,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高高挂起的。
父母对这份工作是不赞成的,因为工资太低,深圳的消费水平又比广州高。子歆知道他们说得没错,想不出实际的理由来说服他们,只能以沉默顽抗。
这时候爷爷开口了:“去吧,年轻人是要出去走走,多看多学点。家里再穷,又不真的等米下锅,钱多钱少有什么关系?出去能学东西啊,以前的学徒还付钱学手艺呢。”人上年纪到一定程度,哪怕再落魄,都成了智慧老人,说的话是有分量的。既然爷爷发了话,父母也只好放手了。
去签了约那家成衣公司辞工,说是考取了研究生,一时不能就职。毕竟是同乡,人家也爽快,并不留难她,还大大方方地说,如果将来毕业后还看得上这里,欢迎回来。
谎言是当面的台阶,只要大家下得稳当,没有必要追究真假。
作了这个重要决定,子歆写信告诉Jason:她要去深圳学艺了!为自己的事业而学习。远离校园,远离家庭,远离一切熟悉的人和事,她有一股最终独立的豪气。
对Jason来说,这一小步听起来或许还是太幼稚了,可是他并没有嘲笑她。他很快回了一封长信,告诉她当年他十六岁的时候,怎样辍学、背井离乡,到伦敦打拼,从郊区的化工厂,到市中心的房产公司,一步一步艰难地建立自己的事业。他说很欣赏她离开家乡的勇气,希望她有一天能找到事业的方向。“我知道,你一直是个有野心有抱负的女孩……”他写道。
这封信令子歆兴奋异常,虽然多少有点出乎她意料。Jason自有一种儒雅的风度,想不到他小小年纪倒已经辍学了。不是子歆对文凭学历有什么看重,只是因为思维习惯使然:现在中国大学扩招这么厉害,她身边的人里面要找个没进过大学的还真不那么容易——有也是太久不联络的小学初中同学——即便家道艰难,他们姐弟三人也齐刷刷地进了大学。
其实往远一点看,也能看到。她的家乡那样的地方,有的是身家过亿的大老板,出身也不过是洗脚上田的农民;早晚挤公车的时候,也会遇到毕业数年的师兄师姐,还在学校附近的村里租个便宜的蜗居,说起来倒也算是跨国大公司的白领……
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典型。
学校,教育。不过是那么回事。
拍毕业照的时候,举行毕业典礼的时候,集体租了可疑的学士服来摆造型——又因为毕业证书学位证原是夹在硬壳子里的硬纸板,只能卷张白纸用丝带缚起来充西式造型的道具——这些可笑的小细节,让人想庄重也庄重不起来,最终成了一场草草收场的狂欢,然后各奔东西,相忘于江湖。
单单最后没有选择500强,而是去了东莞的一间外贸公司。因为工资高。那边催得急,单单六月初考完最后一门课,连毕业典礼都没参加就上工去了。
“你会后悔的。”Bunny说。她本来比她们大着月份,一向以姐姐自居;自从订婚以后,更有已婚妇女照应群众的风范,不能忍受她们的随意、不负责任。对她来说,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是固定而又神圣的。
单单惊讶地瞪眼看着她,不明其意。她又不是唯一一个急着赶去上班的人——这应该算常态才对。枯坐在宿舍里又没有什么事做,有什么好后悔的?若不是上海离得太远,不能任意来去,只怕Bunny自己也早早跑掉了,又何苦天天敷着面膜玩游戏,只等着入夜和未婚夫煲电话粥?
离校前的那天晚上,男生循例抱着吉他,来到女生宿舍楼下的草地上唱情歌——只是外语学院男生太少,声势不壮,倒像是他们在开演唱会,引来众多粉丝喝彩。一楼不能居高临下,生怕对面伤感,索性关门闭户,在背景音乐中喝着梅酒佯狂。
有时隔壁的女生尖叫着来打门:“给你们的歌啊!不出来吗?不来看看你们的暗恋者是谁吗?”
IQ撇嘴道:“有表白的,四年都不表白,现在算哪出?还不如干脆今后同学聚会时,头也秃了,肚子也鼓了,再过来说,我以前暗恋过你……”
Bunny白眼道:“瞧你那尖酸相——放心,不会有人跟你表白的!”
IQ笑道:“难道跟你表白?你可是已婚妇女!”
Bunny道:“对,都不关我们的事!人家要也是找子歆!”
IQ举杯一饮而尽,摇头笑道:“算了,都毕业了,我说话也不要那么毒了。子歆,要是真有情歌玫瑰,你就出去接着!”
子歆勉强笑了笑。
第二天醒来,门外横七竖八果然掷着几支玫瑰,也不知是有意,还是天女散花。
子歆和IQ到火车站送别了Bunny,回到一片狼藉的宿舍,不忍再呆下去,赶快收拾好最后的随身行李。
IQ指挥人把大大小小七八个箱子搬上出租车,自己抱了窗台上那只梅酒瓶子——里面还插着两枝尚未衰颓的马蹄莲,回头看着子歆,突然不知说什么好——激情都在火车站被Bunny缠着耗尽了——何况,越是敏感的人,面上越是不愿意露出来——半晌,强笑道:“好吧,去到深圳好好打拼。‘苟富贵,毋相忘’!”
子歆苦笑道:“你现在就既富且贵,不如请我做个事吧!”
“什么富贵?”IQ惊讶道:“我现在不过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创业还是需要些时日的……”
“好歹别忘了!”子歆怀疑地说,轻轻拥了她一下,拍拍她肩膀。
IQ眨着湿润的眼睛笑了。雪白的花在她乌黑的长发旁微微颤抖,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子歆拉着自己简单的行李走向校门口毕业生集体包车回乡的大巴。爷爷说好,Jason也说好,她以为否极泰来,时来运转,兴冲冲地去了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