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深圳啦!
坐上大巴车,子歆按捺不住心底的躁动和兴奋,一脸红扑扑的阳光。紫红色花岗岩的学校大门渐渐远离视线,她凝神静气,充满使命感地一笑。若干年后,如果有人为他们这一代拍纪录片电影什么的,就该有这踏上新征途的一幕。
如果。
实际上,这一车人很难说是驶向征途,反倒应该说是归途——因为大多都是深圳本地人。车里显得很拥挤。大件行李自然都搁在行李厢里,还是有很多各式各样的箱盒包袋堆满了架子走廊,都是四年间不知不觉一点一滴积累下来的细碎。该扔该卖的都出清掉了,舍不得的还有不少。子歆虽然俭朴,也攒下一大堆,亏得事先分批运回家,或者留给还在广州念大学的弟弟妹妹了,身边只有一只装了简单衣物和日常用品的帆布箱子。
大家虽说是各院各系的,原来的中小学校友不少,加上这几年间的同乡会、同车往返,早已相熟了。此时困鸟出笼一般,叽叽喳喳商讨着回去后一起上哪里吃喝玩乐。
深圳的地名听在耳里不是完全陌生的,然而子歆毕竟没有过切身感受,不亲切,插不进嘴去。
深圳是座奇特的城市。
子歆自己就是广东人,却和深圳十分隔膜——他们进大学那年还要强制所有人迁户口,只除了深圳户口不用迁,可见是特殊的。这里对她来说,除了空间距离,并不比对外省人来说多几分亲近。广州是温情脉脉的,因为那是大家的省会,又多少有点历史——历史这东西一旦沉淀下来,就有点浑浊,辉煌灿烂之外,不经意地堆积出一些偏安的角落,让一座古城既可以高高在上地傲视,又能够含含糊糊地包容。但是在深圳这样年轻的城市里,一切都泾渭分明。它海纳百川,来者不拒,然而竞争激烈,成王败寇,没有妥协的余地——对于背井离乡,异地打拼的年轻人来说,成功的标准是绝对量化的;生存下来固然已是不易,可如果仅仅生存,便是苟且,是失败。
年轻是残酷的。
车窗外掠过无边无际、毫无特色的高楼大厦,远远看去,和广州——也和中国所有大城市的新兴城区——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可是这种用金钱堆砌出来的鲜亮终究是令人振奋的。浮华的舞台,让演员兴奋得忘了自己并没有精美的演出服出场:背景的繁荣与她无关,反而更衬托出她的寒碜。
子歆极力不去想自己身无分文以致英雄气短,而只去想自己是为未来而奋斗——不甚可靠、却又安慰人心的未来啊。
爷爷说,以前的学徒还付钱学艺呢。
她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念着爷爷的话。她的薪水只有一千八,甚至不如在广交会做一周翻译的收入,而深圳的消费水平比广州不知要高出多少。并且无论工资多少,父母的家用和弟妹的零用,她是不能不承担的——放弃了顺德的工作以后,她更不敢以工资太低为由来逃避任何责任,反倒表现得更加慷慨大方。
真的只能做个咸菜就饭的小学徒了吧。她自嘲地想。
大巴进了深圳,走走停停,人们渐渐散去。子歆在深南东路下了车,看了看网上打印下来的地图,觉得不远,就拖着箱子,一路走到公司宿舍。
公司宿舍在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楼下花园小桥流水,郁郁葱葱,门廊里还立着几根泛黄开裂的爱奥尼亚柱子,令子歆恍惚想起了当年在房地产公司实习时的“高档楼盘”。
敲开门,扑面而来的陈霉和线香味道,又让她以为误闯了哪位老太太的深宅。
来开门的是个短发的年轻女孩,化好了浓妆,可是指甲涂到一半,一只手高高地翘着,一脸警惕不快地瞪着她。
子歆连忙堆笑道:“我是新来的同事,梁子歆。公司应该有事先通知你们的吧!”
“知道了。”女孩冷淡地把她让进门来,指着客厅周围唯一一扇洞开的门:“你和我住那一间,我叫Lily。”说着撞上防盗门,挥着未干的指甲走进房间。
子歆犹豫片刻,跟着进去,小心翼翼地蹲在床边整理行李。等Lily打扮停当出门去了,她才松了一口气,好好打量了一下房间和客厅、厨房、浴室。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公寓,大概原是老板的一处房产投资。因为长期用作员工宿舍,失于装修清洁,看起来比外面更破败几分;住的人多,百味杂陈,隐隐浮动在观音面前浓烈的香供之下。
不过子歆并不挑剔。
能够省下房租,已经相当于一笔不小的收入了;何况,自己租房,决不会有这么一个说得出去的地段小区——若是以后同学聚会,也许会有人说“你住哪里啊?一起拼车回去?”——她小小的虚荣心令她害怕在那一群天生优越的深圳同学面前失了面子。
Lily或许会对她的到来分割了自己的单间感到不满,然而子歆刚刚离开一间大学的四人宿舍,无论是对空间的共享,还是对群居的相处,丝毫不以为意。
晚间人们陆续回来的时候,看见子歆正在勤勤恳恳地打扫浴室——连门都不放过,拿了抹布丝丝缝缝地擦着——顿时对她心生好感。
除了Lily,这里原来还有一个女孩Pearl,一个人住在最大的一间房,有自己单独的浴室。子歆觉得很奇怪,因为根据她们的自我介绍,Pearl也不比Lily更为资深,何以有如此特殊的待遇?看得出来,Lily对她十分妒恨。
子歆自己倒很喜欢Pearl。这是个惹人怜爱的女孩,一张干净的鹅蛋脸,规规矩矩地描画着五官,端正而平淡,像是最后上清漆的时候晕开了,有点月色朦胧的模糊——这让她有了一种柔弱温顺的神情,令人顿生我见尤怜之感。子歆一向以貌取人,心里立刻就取她而舍Lily了。
另一间房里住着两个男人,是老板从乡下老家带出来的一对叔侄,老田和小林。他们的工作主要是下工厂跑港口,因此平时不和她们在办公室里一起。两个人都内向,打完招呼以后也不多话了。
子歆在阳台上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回到房间,发现Lily正在细细考察研究她刚才摆好的物品,见她进来,都懒得躲避,更狠狠看了几眼才躺回自己床上,塞住耳朵听音乐。
子歆不喜欢Lily的风格。虽然她也是漂亮的,一张小巧的桃心脸,下巴尖尖的,如果不是嘴唇生得太大太厚,以致切割得比例失调,原本非常精致;当然,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很有几分性感。她厚重的粉底、浓烈的眼线、铺张的眼影令人骇然——目光却是精灵闪烁的,仿佛暗夜时分黑洞洞的屋子里忽闪的鬼怪妖兽的眼睛。后来子歆发现,即使是上班时间,那夜色也只是范围稍缩,浓度却丝毫不减。
光线渐渐暗下来。不知深圳的夜景如何,这套住满了人的公寓却安静得令人茫然。子歆感到了兴奋过后的倦怠。她打开手提电脑,因为没有网络,就在word里写起信来:
“嗨Jason,我到深圳了……”
公司在罗湖区政府附近一幢高层写字楼里。整条大道都是这样光鲜的高楼——大道背后,还有一些不那么光鲜的高楼——都是二三十年前建的了。建好以后,它们动弹不得,没办法追赶深圳速度,只好年深日久地风化,等着有需要装点门面的大事发生时被刷一刷、贴一贴,或者干脆推倒了重来——反正也只是钱的事。这座城市、这个国家,最不匮乏的,就是钱。
子歆上班的这幢楼已经开始失去光彩,但是尚未退去色泽,勉强看得过眼,似乎还是所谓白领应当出没的地方。公司在十八层。子歆挤在电梯里,像所有人一样,面无表情地看着红色数字的跳跃变换。一、二、三……十六、十七、十八。好。到了。电梯拥挤,但是平稳,觉不出上下的失重感——有时候她会觉得,实在不能确定这电梯究竟是往上还是向下走了十八层。
上班第一天,老板先找子歆去自己办公室谈话。
老板还是那么亲切和善:“你师姐跟我们合作很多年了,大家都是朋友。你是她推荐来的,学历又高,又有能力,我也不把你当外人看。小姑娘一个人出门在外,挺不容易的,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我知道给你的起薪低,但是行规都这样,以后做起来了提成不会少的。我也是从最底层开始的,创业艰难啊,那个苦你们现在是想象不到的了……年轻人,只要肯好好干,没有什么做不到的!”
这是老板头一次对她说这么多话,虽然都是上级对下属的套话。可是子歆初次出远门,乍听之下,也不知为何,竟感动得眼眶发红、眼睛潮湿。老板慌了,忙把桌上的纸巾盒推给她,自己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沉默起来。
恰在此时,经理推门进来,见了此情此景,也不言语,竟又掩门出去,留下屋内两人好不尴尬。捱了一阵,老板长叹一声道:“唉,年轻人啊……你出去做事吧。”
子歆擦干眼睛,诚惶诚恐地退出去,只见经理还在门口跟人说话,一张雪白的大扁脸猛地朝她切过来,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一把拉住她,皮笑肉不笑地对办公室里众人说:“我们这里总算来了个名校大学生了,以后大家可要好好向她学习啊!”
子歆吓出一身冷汗,连连道:“哪里哪里!我什么都不懂,应该要向各位学习呢!”
女人多的公司,八卦不难听到。很快,子歆的疑惑就有了答案。
公司午餐的时候,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嚼舌头,子歆虽然不愿意惹是非,觉得也不妨跟大家熟络熟络,或许趁此机会旁敲侧击地摸清楚基本情况。
果然,Lily就笑着告诉她:“经理不是老板娘——可是老板娘又算得了什么呢?”
听过经理的传记,子歆不得不自惭眼界狭隘:她还没有见过经理这等厉害人物。
经理来自边远山区,出身贫苦,进了北方一所专科商校,读书不行,心思却很活泛,手腕也高明。早在学校的时候,就在社会上广泛交游了——当然不是像子歆做兼职那样的小打小闹。到毕业时,她已积攒下一笔不小的资本,于是跟当时的男友一起倒卖廉价衣服和小商品去迪拜。虽然辛苦,钱赚得不少。正在生意做得顺当的时候,一日开车回乡,想着衣锦荣归,不料一场车祸突如其来,男友当场丧命,而她自己也因多处骨折在病床上躺了近两年,耗尽大半家财。
然而有些女人命大,性格更硬,坚强得简直让人害怕。重新站起来以后,虽然资本全无,经验犹在,她很快又找了一间外贸公司做业务,回到迪拜。这里的老板本来是他们公司的合作方,刚刚到迪拜就被她俘获了。
“我第一眼看到他,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得到这个男人!”不仅Lily大肆宣扬,经理本人也毫不掩饰地讲述自己的辉煌历史。这是她最得意的桥段。
有的人太在意自己想要什么,不会考虑到别人也想要——或者根本已经得到,合情合理合法,不容外人置喙。子歆心里惊恐交加,脸上实在做不出Lily那副崇拜之情。
“这个世界是吃人的,你不吃掉别人,别人就会吃掉你——人人都想做狼不想做羊的,是不是?好好学着,你们这些年轻人!”经理得意地扬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