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虽然又长蘑菇又刷油漆,虽然是洗漱濯浣、嬉闹八卦之所,却也有集体生活中最私密的空间。关上隔间的门,让冰冷的水柱狠狠打在地板上,可以尽情流泪——哪怕只能呜咽不敢痛哭——毕竟稍遣愁闷。
拎着水桶、热水瓶和沐浴篮子从浴室回来,子歆站在走廊上晾毛巾。背后的房间略敞着底下两扇小窗,只听Bunny在里面嚷嚷道:“……好啦好啦,再来羡慕人家一次嘛!”想必是又在炫耀钻戒。
IQ和单单的笑声响朗开心,却不肯接她的话。
“赶快嘛赶快嘛!……要回来了啊!”Bunny催促道——那省略的名字或有手势,或不言自明。
子歆站着,慢吞吞地归整篮子里的瓶瓶罐罐,不由苦笑:因为自己,竟害得Bunny不敢明目张胆地踌躇满志。Bunny无疑是体贴的,无论是和未婚夫打电话,还是展览钻戒订婚照,总是有意无意地避着她——然而,站在一群肆无忌惮开着玩笑的闺蜜之外,她觉出一丝无可奈何的悲凉。
“好好好,我羡慕你……”IQ笑得几不成声:“我羡慕你,羡慕你一辈子为一个男人铺床叠被,洗衣做饭……”
“我呸,”Bunny丝毫不受打击,“人啊,不结一下婚,这人生就不完整!你呢,是吃不着的葡萄酸吧!”
“酸——酸得醒神!醒得我看清你年纪轻轻就身陷囹圄……”
IQ和Bunny的思想大相径庭,又都坚定固执,两人拌嘴从来没有谁占了上风的。
“‘少年夫妻老来伴’——等你到了六十岁,一个人孤苦终老的时候,我看你还嘴硬!”
“六十岁?也许我活不到六十岁呢?”IQ满不在乎地说。
“对,你活不到!看你哪天一个人死在公寓里都没人发现!活该被猫吃掉!”Bunny说着,挥舞了一下手中的胡萝卜,当作大棒威胁,转身冲出门去——正撞在推门而入的子歆怀里——她错愕地抬起头来,狠狠咬了一口萝卜,往别的宿舍巡展去了。
“罗小彤!你——”单单被这恶咒吓坏了,对着她的背影大叫她的全名。
IQ却只管歪头笑道:“我好像没养猫吧!——唔,是不是,不养个猫,这人生也不完整啊?”
子歆啼笑皆非,装作什么都没听见,拨开她们走回自己座位,一面抹脸梳头,一面开了电脑。
Jason又来信了。
他出发了,但是没有来中国。他周游世界去了。
他解释说,和Olivia分手后,他一直情绪低落,接着又遭遇了几次其他的变故,使他开始怀疑原来的人生,因此结束了所有生意,希望在旅行中逃离过去,寻求慰藉,找到新的目标。他不知道这场旅行要持续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一生,直到他得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他说,很抱歉又让她失望了,他现在也不知道何时能到中国;可是,无论他们能不能共事,无论他在天涯还是海角,他永远是她可以信赖和依靠的朋友。
子歆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失望的——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如果心里有些酸涩,那是嫉妒:同是失恋,Jason可以畅游万里,寄情山水;自己却只能闷在一个一米见方的空间里偷偷啜泣。在触目伤情的痛苦中,在不堪重负的生活里,她也希望能甩手不干、远走高飞——只是她不能,她必须忍受属于她的琐屑和局促。
转眼就是四月下旬。交过毕业论文,课程表空得发慌;找工作之余,大家又开做起例行的广交会兼职。大四学生自然是找正式稳定的工作为重,少有人再去会场外举牌求聘——IQ这张刀子嘴,自己不做还损人,揶揄说这跟资本主义萌芽时期倚桥待聘的苏州织工比起来,也没多大进步;可是大家都指着会期晚归时有她帮忙打洗澡的热水,也就不敢跟她分争——如果有相熟的兼职能顺便做做也好。现在大多数公司肯给毕业生的薪水都低得不象话,做一期广交会翻译可以进账不少。
这些年来,广交会的翻译越来越不好做。天真无邪的学生跟广交会上的商品一样,是大批量不间断生产出来的。为了在求职简历上多添一笔,无论什么兼职都肯做,当然不会放过广交会,价钱也是越压越低——竟至于有免费服务换经验练英语的。子歆每期逃课来做广交会决不是为了什么所谓的经验,也不是为了赚零用买花戴。广交会与她的生计密切相关,所以每次当那位合作多年,肯付她略高于市场价日薪的老板决定参加广交会时,她都非常高兴。虽然她从来没觉得从这里能学到多少经验——几乎年年都是一样的商品、合同和信用证。至于练英语——大部分客户口音浓重,说着比中国人更不合文法的英语。
子歆坐在展位里,百无聊赖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很多小商人把广交会看作一个来中国旅行的机会,举家出动,有些很可爱的小孩子满场跑来跑去。她一边笑,一边想,是不是应该建议Jason也来广交会看看?他毕竟是个生意人,总不见得一辈子四处流浪,若有好的项目或许还是能够吸引他的吧。于是找时间写了封邮件给他,用调笑的笔法把自己和周围几个展位的情况描绘了一番。
Jason回信说,做什么商品的确不重要,他自己本来也是各行各业都经过的。他还说,如果她有感兴趣的项目,不妨跟进深入调查,哪怕他自己不能很快回到工作中来,也可以为她提供资金和经验的支持。
——这话大大出乎子歆意料。他们并未深交,他何以如此慷慨?感动之余,更将他视为知己。
做完这期广交会最后一天,子歆和单单、Bunny约着在公园前吃完一顿大餐才回学校。IQ不愿挤车出门。她们回到宿舍,见她盘腿坐在上铺床上,抱着电脑看电影呢,手里还托着个芝士蛋糕。
“嗬,还有比你更懒的吗?”Bunny大叫一声倒在椅子上:“你看我们这些勤奋工作的人们都累成什么样了!”
IQ眨眨眼:“我以为你们是去吃大餐的——喂,谁递支水上来!”
单单从她桌上拿支矿泉水给她,认认真真地说:“外语学院的学生,都不做一次广交会——你这人生不完整啊!”
IQ无动于衷,仰起头咕噜咕噜地喝水。
子歆叹道:“同人不同命啊!人家何止不做广交会,连找工作都不用!”
单单点头道:“就是,这种人怎么会知道我们找工的辛苦啊!”
正说着,IQ俯下身,一个瓶子敲在她头上:“你还敢诉苦?你这不是自找的吗?offer都拿了一把了吧?还找!也不给人家留个机会!”
“何止offer,她还考了公务员,还有啊,雅思也跟你考得一样高分吧!”Bunny白眼一翻。
“我没有……”单单分辩道,因为底气不足,只能算喃喃自语。顿了一顿,为了转移话题,便问子歆:“话说你的工作找得怎样了?定了吗?”
“没你的好,定不了!等没有退路的时候再去吧!”因为这事儿让她心烦意乱,子歆说话有点气鼓鼓的。
Bunny忙说:“工作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女人还是嫁个好男人更重要!你跟我去做礼拜吧。只要虔诚祷告,上帝会保佑你一生幸福的。”Bunny生性传统,信教也如同大多数中国人信佛信道一般,觉得上帝的脚也不妨临时抱抱。
子歆哑然失笑,想着这该如何婉拒——Bunny一定是忘了大一时已经带子歆去过天主堂,因为神父说白话,以为不解之处能让她翻译讲解;谁知等到想问她的时候,一回头,才发现她觉得无聊,早已昏昏睡去。后来又带单单和IQ去,结果也好不了多少。Bunny对室友们的不开化失望得很,一气之下只好独自上教堂,四年下来,倒把白话学流利了——因为天天早晚读《圣经》,她的英文也练得很好。
这话本来不关IQ的事,可Bunny刚说完,就听得她蹬被捶床,乐不可支地大笑起来。子歆先是一愣,心中碰巧竟也了然,于是跟着笑起来。
Bunny不悦道:“你们这些没有敬畏之心的家伙,也不怕下地狱!”
IQ冲她吐吐舌头,一脸无所谓的笑。IQ总是搞不清自己该下哪家的地狱,所以不担心——她一向是最好的顾客,不怕字号林立的地方。
子歆忙道:“不是笑你的上帝,笑你呢——《红楼梦》里,宝钗说,如来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度众生,还要管人姻缘——你的上帝也这么忙?”
Bunny愈怒道:“《红楼梦》!欺负我没读过书是不是?”转念一想,大喝一声:“文艺女青年!作!”也就气平了。
这时单单秉着一贯的严肃认真,向子歆书架上抽了本《红楼梦》,递到IQ面前,硬要她指出哪章哪回,然后自己站着细细端详——那姿态不像是在读书,倒像是在赏鉴什么物品。
广交会上赚了两个月的生活费,为找工作争取了一点时间,子歆暂时松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懈怠下来。又不知不觉被Jason和自己在文字里架构的空中楼阁所迷惑,时不时竟突发奇想:既然Jason的时间观念与别不同,那么也说不定,明天他就会出现在中国了。
同时,由于一直没有拿到什么像样的offer,她不得不应父母之命,回家去碰碰运气。
她的家乡在顺德。对南下打工求职的人们来说,这里是珠三角富庶一方的宝地;可在子歆眼里,却仍然只是一个工厂林立的新兴农村,虽然钱多——这钱又不是她能赚到的。她希望能留在广州、或者去深圳这样的大城市——北京、上海已在父母的心理承受能力之外;即使去工厂,也最好在外地,番禺、东莞什么的都无妨——可以见见世面。有时候年轻人是会这样想的。
完整人生。她想起室友们的这个说法,心痒难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