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知道。”她淡淡一笑。当然知道,这个学校里也是教的,只是她始终写不来。像很多东方学生一样,她的英文写得很漂亮,却不大符合他们的习惯。
面试就在她实习楼盘的会所里,因为Olivia家在此买了别墅,对这一带很熟悉。子歆有些不安,生怕熟人发现。虽然这里人人都知道她不过是短期实习,并不欠他们什么。
Olivia自然也在场。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她如同刚从办公室走出来,这天却是一袭相当女性化的酒红色羊毛连衣裙,艳光照人。子歆看得痴意流连。对Olivia,她没有嫉妒,只有仰慕。
子歆穿了一身黑色的套装——她也自觉严肃过头了,可是没有财力置办更多的“面试装”。
刚开始子歆十分尴尬。她从来没遇到过一对情侣一起来当面试官。也许有,但是没看出来——从来没有见过表现得那么明显的。尽管这两人都是一早见过的,也是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的,她还是觉得别扭。他们的准备不能说不严谨——非常正式地拿出了一个大大的文件夹,封面上赫然写着:Xin’s Interview。然后是几份贴着标签的文件:Xin’s Interview 1,Xin’s Interview 2,Xin’s Interview 3……分门别类,看得子歆头皮发麻。
Jason坐下后戴上一副眼镜。这是她头一回看见他戴眼镜。并不难看。仿佛将他阳光灿烂的英俊压下去一点,平添一分儒雅。儒雅这个词用在外国人身上很奇怪。她想换个说法,却又一时想不到。
Jason亲切地对子歆笑了笑,让她不要紧张,说只是测测她的英语和外贸知识。子歆接过题目一看,不是什么难事。
不过到了最后,他拿出几幅地图,让她看工厂和港口,还有珠三角的交通。她看了半天,没理出什么头绪来,心虚地抬头望了望他。Jason却哈哈大笑,开心地说:“没关系,女人都不会看地图,”又指了指Olivia,“她也不会。”
Olivia偏过头,娇嗔地拿出一粒薄荷糖塞进他嘴里。两人暧昧地相视一笑。子歆赶紧低下头,强忍住笑。
可是有什么好笑的呢?她已经感觉到了Olivia这一次态度的变化。照理说,这样的场合应该更严肃,但Olivia不再故作精明强势,而是小鸟依人地傍在Jason身边。难道那时她就已经有了戒心,正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圈地运动以申明主权?
子歆理解她的防范意识。谁不知道呢?中国大陆原是第一等的诱惑之地,又是在底层奋斗的年轻美貌的女子——虽然子歆从没想到自己也会被归入这一类人,尤其不希望Olivia这样想。
就连Olivia这样强悍的女人也会缺乏安全感吗?
放心,别人的东西我尚且不抢,更何况别人的男朋友!子歆在心里赌气。
心高气傲,可终究是太嫩。
Olivia并不是无的放矢。她却一无所知。
“那不是N年前的事了吗?”Bunny不解地问道。
“嗯,”子歆老老实实承认,“所以我也觉得奇怪啊。”
“你说,一年前我面试过的公司会不会也突然给我发个offer啊?”单单支颐遐思,眼睛圆瞪,嘴巴半张,一脸憧憬地问。
“你就想!500强不做这样的事。”
“我也有投小公司的啊!”单单争辩道。
“是吗?我好惊诧莫名哦!”Bunny笑道,又问子歆:“那你是真想做外贸了?”
“谁又真想了?这不是大势所趋吗?”子歆无奈道。她在学校念的专业是市场营销,但是经过多年兼职和实习,她知道在现实中要卖点东西满不是书上那么回事儿。再说通常只有大公司才会有专门的市场部,要想真的专业对口,选择实在有限。外贸门槛低,中国人说起创业,都是弄个外贸公司比较简便;外国人来中国转转,也觉得倒卖点东西很容易。他们的外语学院专业设置包罗万象,不仅各个语种,从法律政治到信息技术都是有的,可是一毕业,多半人还是殊途同归,做了外贸——多半是那种遍地开花的小公司。
“小公司也好,什么都要做,以后自己创业就熟悉流程了。”Bunny说,说得好像人人最终都是要自己创业的。每个看着老板脸色过活的小职员也未尝没有这样的理想,只是需要再等等,再多积累一点经验,再多储存一点资本……
“可是,进一下大公司简历好看,想要跳槽的话也容易。”单单迟疑着。创业听上去豪情万千,细想起来却说不定是亲自下工厂进仓库,苦累自不待言,且并不当然通向CBD名头响亮的写字楼、窗明几净的办公室。
……
这些有时相辅相成,有时相反相成,有时干脆自相矛盾的话,都是就业指导老师灌输给他们的。听得多了,大家都以为是自己身经百战总结出来的,进而奉为真理——真理如此纠结,足以让从来按部就班考试毕业升学入队入团入党的莘莘学子华发早生,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遍地撒网、广种薄收,最后花多眼乱、稀里糊涂地撞进一个公司,赶着在就业率里凑个数。
平时子歆不怎么愿意跟室友们讨论揾工问题,因为这里是法学院的大本营,而她自己是从工商学院落单过来的;虽然相处亲密和睦,偶尔也难免有点不能融入的感觉。闲谈里,室友们都那么从容不迫,说,工作嘛,只是随便先找一份,工资也无所谓,重要的是清闲——这样才能抓紧时间把司法考试考过,以图未来大计。司法考试也许只是一个借口——也有人用不断的升学来逃避,拒绝面对残酷的就业市场。可是子歆连这个借口都没有。听着未来的律政俏佳人们侃侃而谈,她只有沉默。她知道,就凭自己的专业,如何敢挑剔拖延?最后没得拣,哪怕推销保险也是要做的。
她给Jason回了信,压制了被遗忘经年的热情,只说对这份工作还是有兴趣的,希望他来中国之前跟她联系。经过他的长期消失和突然复现,她知道他对于时间或许有着相当不同的概念。因此她并不期待他明天、下周、下个月、甚至明年——就出现在面前。
他不会马上把她从找工作的泥淖中解救出来,但是她没有必要回绝他。在前景未明的时候,人人都会千方百计为自己多备几条后路。阿培就一直有后备,只是她不知道;或许还有很多个,她也不知道。
问Olivia好。她说。
“亲爱的,”单单辗转反侧半宿,忍无可忍地从上铺探下半个身子,轻声向Bunny喊道:“你睡着了吗?”
Bunny伸出一只胖乎乎的小手,隔着蚊帐把她打回去:“废话!”
“那怎么办呢?”
“掐过了都不醒,有什么办法?我倒宁愿她是打呼噜!”
“她打呼噜你就能睡着吗?”单单努力想象着如何在鼾声震天中入睡。
“那起码是自然现象,听听就惯了——像她这样哭,真是哭得人心都碎了!”Bunny在枕上长叹一声,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碎的大概是心,不过睡眠不足,痛的可是脑袋。
子歆不知道室友们的苦恼,犹在梦中酣畅地哭着,拒绝醒来。女生宿舍本来就是是非之地,哭闹饮泣都是常事,然而女生善变,像这样夜夜坚持不懈倒也是没有的。
而一到白天,她根本否认自己哭过。
“我为什么要哭啊?再说,我要是哭了自己会不知道?”子歆惊讶地问,带着相当无辜的表情。
Bunny爬到她床上,找出濡湿的枕头来。
“人家睡觉流口水的。”子歆说。
“你倒情愿认这个?!”Bunny和单单目瞪口呆,知道她们奈何不了她,得找个能压得住她的人。
Bunny往子歆上铺一瞥,怒道:“流口水!等IQ回来,你就对她流口水去吧!”掏出手机来,狠心打了个电话:
“亲爱的,你该回来交论文了吧?你导师到处找你呢……什么?还没写?那就更应该赶快回来了——Ctrl+C、Ctrl+V也是需要时间的啊!”
IQ吃吃笑道:“没那么麻烦,我自己吹水——行云流水,很快的!”她早已拿到了英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所以有恃无恐。坚持说,只要油漆味不散,她就不回来受毒害。
“油漆啊,还没……”
浴室里的油漆真的一直没干。排队等待洗漱的时候,借着浴室夜灯苦读的时候,聚众八卦的时候……所有人都无聊地在门上留下了她们的指纹、掌纹和指甲印。Bunny也试探地往门上摁了个拇指印,把鼻子凑上去猛抽几下:“这也不是那么难闻嘛!”
于是她跟IQ说,有点油漆味说不定是好事呢——这样一来,浴室里别的气味就都闻不到了。又拉了单单一起哭诉,说子歆怎样闹得她们夜不能寐。这出苦情戏果然奏效,IQ尽管无情,因为自己深受失眠困扰,对此还有点侠义之心。
IQ终于随着漫长雨季中难得的一缕阳光回来了。一身鹅黄衫子,比那点稀薄的阳光更明媚。径直走到窗边,把大家为欢迎她而买的一束姜花修剪一番,重新插好。
“这个也整理一下吧。”单单又递过去一只木棉花环:“刚才我看见三班几个人在那边捡木棉——她们非要给我的。”
“哟,你还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IQ笑着,伸出个指头勾了,溜溜晃着:“这有什么好整理的,留着今晚煲粥啦!”抬起一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嫣然一笑,虽然光华灿烂,美艳动人,却吓得人魂飞魄散。
子歆不知道原来自己很怕IQ。但是自从IQ回来以后,她再也没敢出声地哭过。每天早上起来,枕头还是湿的——更湿了——但是没有人再说什么。她默默地用电吹风吹干枕头,空气里充满了潮湿和焦糊的味道,打开窗也仍旧凝滞不动。
Jason很快回了信。
信里说,谢谢你的惦记,但是我已经和Olivia分手了。
同Jason书信往来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最初大概是有种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感觉吧——虽然这种感觉或许根本就是错觉。因为Jason并没有像她自己那么多失落和压力。关于分手,他写得坦白平静,没有说谁提出,没有不满和忿恨,就像说起一份合同到期终止般自然而然。
子歆读着邮件,不由得想起几次见到他们的情形来。看得出来,Olivia很怕失去Jason。她会是提出分手的那个人吗?子歆不能想象。那会是Jason吗?可是他却口口声声说他是多么爱Olivia,失去她是多么痛心……痛心。是的,就连子歆也觉得痛心。毕竟曾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爱侣,毕竟又是一段美好爱情的幻灭……
子歆回信告诉Jason,自己也刚刚分手了。Jason原先是不知道她有男朋友的——人人都明白,找工的时候说多错多,如无必要何苦提及自己的私生活?这回是因为他说分手的话,她才一时冲动,引他为盟友;觉得既然都已失爱,那么就先一心一意,同心协力创业。成家立业,虽说成家应在立业前,才好放心放手打拼;可除了像Bunny这样出身富足的幸运儿,不先立业,又怎能买房买车成家?一文不名如她,只好自我解嘲说,“匈奴未灭,何以为家”?先把情路失意放过一边,眼尖手快地抓住每一个工作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