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大多有点莫名其莫妙或曰浪漫的思想。如果生活按照她们编撰的剧情发展,当然最好;如果没有,她们也会不厌其烦地修正记忆,使之合乎理想。
尽管后来子歆每每一往情深地回忆起那个荒诞不经的早晨Jason所带来的慰藉,可事实上,当时她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的邮件——就算Jason真的是上帝为她打开的那扇窗,她在掩门恸哭的时候,都没顾得瞥上一眼。
细究起来,Jason的邮件发件时间其实比阿培的还要早几个小时。然而过了好几天,子歆才想起来要去打开它。
许多天来,她都在忙于清除一切与阿培有关的痕迹:把他拉进QQ黑名单,从各种联系工具里删除阻止,在照片、文件里消除蛛丝马迹……只是,六年的时光不知不觉沾染了太多尘埃碎片,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她还是常常于无意间看见他的影子。
当她终于有时间和心情来整理数百封未读邮件的时候,才看到了这封主题里写着:“XINSOFFER”的邮件。由于害怕是垃圾邮件,她打开前还仔细研究了一下发件人:不是公司,却是她名单里的联系人:“Jason Bernard”。
Jason Bernard。
子歆有些糊涂了。不错,收件箱里显示的发件时间的确是今年,就在几天前,长蘑菇的那个愚人节凌晨。
可是,见到他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就连最后那次面试,也已过去多长时间?
面试之后,她就失去了他的消息。手机再没有响起,邮箱里再没有新邮件。求职面试不是头一回,过后杳无音讯的也不是一两次,所以她并没有苦苦专候他的回音。一两个月后,也就渐渐淡了。
偶尔跟室友们提起来,她还会开玩笑说:“那个该死的英国人,怎么还不给我回复啊——都不知道是不是飞机失事死了!”
Bunny点头认真道:“‘人生在世,随时都在死亡之中’嘛。”
IQ更是刻薄说:“放心!要是有飞机失事,新闻总会报一下——就怕走在大街上撞个汽车就死了,那才真是无声无息!”
单单被IQ的话吓得瞠目结舌。她们都大笑起来。
时差当然是有的,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也太过分了。如今他竟若无其事地发个offer过来,仿佛当中隔着的一年并不存在。更煞有介事地附了一份面试结果的详尽分析。
“亲爱的——们,那个要做外贸的英国人刚刚发了个offer给我。”子歆一面点开附件,一面嚷出来。
单单和Bunny并没有像她一样诧异而激动,仍然端坐在自己电脑面前,投简历的投简历,玩游戏的玩游戏,闲闲反问道:“哪个英国人?”
“就是Jason啊。”
“Jason是谁?”
“就是那个有个香港女朋友的啊。”
“什么香港女朋友?”
“就是Olivia啊。”
“Olivia又是谁?”
……
经过一番不得其法的解释,子歆灵机一动:“就是那个长得很帅很帅的英国人啊!我跟你们说过的,不戴眼镜时阳光,戴眼镜时儒雅——他女朋友就像时尚杂志上的模特儿,简直就是一对金童玉女……”
“哦,那对帅哥美女啊!”
子歆一点儿不怪室友们花痴心重。当年这对璧人出现在她面前时,令她心旌荡漾的,不也正是他们的美貌吗?见惯了青春靓丽的女子伴着老丑肥胖的外国人;就连国人也是帅哥恐龙、美女青蛙的组合多——自然眼前一亮。
初见的情形,子歆不是不记得——只是记不记得似乎也没什么要紧。那实在是过于平淡的。悲怆或凄婉的故事,都不应当这样开头。
更何况,那初遇的记忆,竟是关于Olivia。
是的,Olivia。
一闭上眼,子歆还能清楚地看见那个冬日的清晨。
那是上一年寒假,子歆在广州市郊一间大型房地产公司的楼盘实习。她不懂房地产,在学校里虽然学的是市场营销,这里也派不上她的用场。名曰咨询顾问,实际上是替售楼小姐打头阵的前期应酬,末了连提成也轮不上。若是做下去,很快也就混个售楼小姐吧——又如何呢?幸好只是实习,所以不甚介意。
本来也是一个平淡无奇的日子。子歆忙着在销售大厅里接待客户——主要工作是斟茶递水。几天下来,她已经习惯了做这些琐事,脸上总是挂着淡淡的职业微笑,也不觉得累。
正当她又低下头去斟茶的时候,大厅里忽然噔噔地响起高跟鞋敲出的脚步声。子歆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脚下踩着黑色尖头细高跟鞋,身上裹着剪裁得体的海军蓝裙装,耳畔晃着大大的银色坠子,手里挽着精致的漆皮手袋,正昂首阔步地开过来。那种自信傲然的样子,颇有些港剧里女强人的味道。
子歆震撼了:这正是她梦想的标本,美貌而强势,自信而傲慢。
也许每一个女学生对她们即将到来的职业生涯都怀有这样的幻想。哪怕仅仅是一个表象,也足以令她们心驰神往。
Olivia是个美女不假,但也只是万千职业女性中普通的一员罢了。倘若多年以后习惯了职场的子歆再遇到这样的女人,最多也不过欣赏地一笑。然而,当Olivia第一次优雅大方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子歆才初入社会,事事拙手拙脚,处处自惭形秽;这样典型的职业女性,她只在电视电影里见过。对于一个刚刚形成朦胧事业野心的女学生来说,这样一个形象远比任何男人更具诱惑力。子歆立刻爱上了她。
在这个女人面前,子歆感到了自己的局促:她穿着公司的制服,不尽合身,身上不断鼓起的褶子抹都抹不平;质料也差,且是矫揉造作的粉红色——这种不知怎么调和出来的粉红色让人不自觉地产生一种奇特的廉价感。正值春节,大厅中央摆着一株巨大无比的开运桃花,避都避不开。虽然古诗云“人面桃花相映红”,子歆当时只觉得自己像个乡下傻大姐。
不出所料,年轻女人一开口,果然来自香港。和她一起的,还有一个同样年轻的外国男人,金发白肤,个子不高,雕塑般轮廓分明的脸,嘴角一点仿佛天生的笑意。他臂上挽着女伴的大衣,像一缕柔和的晨煦随在她身后。
这就是Olivia和Jason了——他们自我介绍说。
Olivia说:“我们家买过你们一期的别墅,现在我男朋友也想在这里买套公寓。”
接下来不过是例行公事。
子歆为他们斟了茶,拿来了宣传册。因为她是这里唯一懂英文的员工,主管嘱咐她候在一旁随问随答。其实并没有必要,因为Jason几乎不怎么说话。从他有限的句子里,子歆听出了浓重的英国口音。她从小学的多半是美国口音,非常不习惯。可是不能对人说,只能悄悄转过头,自嘲地笑笑。
就是如此了。
子歆是外语学院出身,风气使然,课余总是忙着做兼职做翻译,见过的外国客户不少,哪里有闲心一一记得?
如果没有再见,也就是如此了。
子歆一直不知道是谁先想起来要请她做助手的。
第二次看到Jason,他是独自一个来的。
因为子歆不在售楼大厅,大家不免有些慌乱。主管冲进里面的办公室,对正在咬着笔杆琢磨工作报告的子歆嚷道:“那个英国人又来了!他女朋友没来!外面没人听得懂他!你快出来!”
疾步往外走的时候,子歆忍不住低头对自己笑了一笑。在暴发的民营企业实习也有好处:看她是大学生,英文又好,所以虽然是实习,薪酬不高,生活起居却是高级职员待遇。如今大学生大幅贬值,这里竟有人肯高看她,也是意外。
大厅里,Jason正在给另一个实习生阿甜看他的笔记本。阿甜一面皱着眉头看那上面潦草的英文和图画,一面用永远慢条斯理的语速在他手机上跟Olivia通话,试图弄明白他的想法。
说英文的人,总不大肯学外语,以为全世界都该会英文——也难怪他们自大,连这样的乡下地方,都要专门请个外语学院的学生来备着。子歆想着,连忙上前去将阿甜从尴尬中解救出来。Olivia听到是她,叮嘱了几句,便挂了电话。
那天寒气逼人,阳光却好,子歆于是带Jason去看样品楼。
这处楼盘就在广州近郊,却和那座纷纷扰扰的城市恍若两个世界。一重重树林隔开闹市和公路,红顶白墙的小别墅傍着波光粼粼的湖水。静谧是这里永恒的氛围——房子卖出去不少,空置率却很高。
子歆真心喜欢这里。有时下班后一个人散步,会把这里想象成桃花源。当然也少不了年轻人的豪情壮志:多少多少年后,我也要买这样这样的房子……
可惜这人工的阿卡狄亚并没有太吸引Jason,他很担心质量问题——外国人对中国质量难免有成见。他问的问题专业而详尽——子歆后来才知道,他在英国做过房地产业。
公司并没有英文资料。子歆虽是翻译老手,遇到行家也不免捉襟见肘。Jason见她窘迫,笑了起来:“你没有做好功课!”
她无力地辩解说:“这又不是我的专业,又没有人可以教我。我自己也查过,但没怎么用过——也不知道对不对。”
Jason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她,拿出纸笔来,写下一些房地产和建筑方面的专业术语——他是左撇子,也许是有心,写得很慢很工整——然后递到她面前,问她懂不懂。她认出来一些,猜不出来的,他便解释给她听。用的是最浅显的词句,语速极慢,几乎不带口音。如今耐心的人本来难得,何况又是客户,很没必要这样的。子歆不会不感动。
子歆的方向感很差。偌大的楼盘,她从来就没搞清楚过道路方位,可是她和内部司机敷衍得很好。那些司机,都认定卖卖楼、收收账很简单,他们更辛苦——偏偏一年赚的也比不上售楼小姐一月的收入,于是怨气冲天,背地里常跟她说些不知哪里传出来的黑暗内幕,绯闻八卦——她也并不在意,左耳入右耳出。
Jason不懂中文,却留意到了她的心不在焉。那天看楼过后,突然问她:“你并不喜欢你的工作,对吧?Olivia要来大陆发展,我也想在这里做做进出口,我们还开玩笑说,也许你可以做个不错的助手——你有兴趣吗?”
子歆茫然不知所措。这只是份实习,她喜不喜欢有什么关系呢。这里待遇好,于她生活不无小补,哪怕工作琐碎无聊些,也轮不到她抱怨——哪个新人不是从头做起呢?可是,有时候她也确实倦怠。也许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
“如果你感兴趣,我们就安排一个面试,好吗?”Jason毫不含糊,分明对她有好感,仍旧公事公办。
子歆后来才意识到,虽然自己并不害怕任何考验,但还是受不了外国人这样事事分明、不讲情面的脾气。
可是那时候并没有抗拒,反而感激地点点头。
Jason在纸上写下他的电子邮箱和电话。一边写,还一边向她解释他们怎么写q和7。
“我们的习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