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公在上海啊,我这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上海多好啊——就是房子贵点。”Bunny抽动鼻翼,嗅着满室的油漆味,想起和未婚夫在上海巡视过的新楼盘,满面笑意更是煞不住:“再说,我去西班牙那乡下地方有什么好‘发展’的?——我又不会西班牙语,混都不知道怎么混呢!”
“我也不会上海话……”
“上海话总是中文,有什么难的!”Bunny又白了她一眼:“我唔係将白话学得好好咩?”后面一句虽然就是用白话说的,单单差点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连忙拼命点头。
Bunny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恭维,半天才将表情调整过来,忧心忡忡道:“亲爱的,你说子歆到底怎么样了啊?看着她那么难过,我都不敢高兴了!”
“子歆有那么小气吗?倒是你,做人低调一点好不好?”
不必问人,子歆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
假装跟假装在外地实习的男朋友阿培书信“往来”三个月后,一切都已昭然若揭。何况,阿培只知数理,不通文理,决不会三月不语而一朝洋洋洒洒——从来喜讯只需简短通知,噩耗才要连解释带安慰。
终于到了要面对的时候了。
也许本来没必要的——疏远本来就是信号,若她识相点,大家装作若无其事,就此走开,岂不好?可惜她不开窍,非要有个明白的答案。一天一封思意绵绵的邮件,在他看来其实无异于苦苦相逼。他说得不错,对他来说,无论分手是不是个容易的抉择,至少要他写这封信是很不容易的——简直就是自书罪证。迂回了这么久,最后还是要白纸黑字地背上恶人之名,他当然怨忿。可是她逼得这么紧,面谈当然更不行了。大概是怕她发疯失态。
他过虑了。
子歆一面撰写单程情书,一面也尽有时间做最坏的打算——像从小学习的:两手抓,两手都要硬。他们在一起已经六年了。六年了,虽然都觉着有点老夫老妻的默契了,可是未来仍然虚无缥缈,总有一种遇上点什么就会被打回原形的不安。
子歆自以为做好准备,阿培更自以为极尽婉转——可是只一句话,便成致命伤——如同刚刚修好抵挡百年一遇的防御,却不意来了千年一遇的洪峰。顿时溃不成堤。
分手和分手不同,因为理由不同。有时候好讲好说,好聚好散,再见亦是朋友不难做到;有时候却是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分分钟要人命的。
子歆正自戚戚,偶一抬头,倒吓一跳:原来单单一直在旁。梅雨季节,她们临时在屋里拉了根晾衣绳,单单一件件检验过挂在上面的衣服,终于忍不住,撩开衣服钻过来,不耐烦地等她说出发。
子歆呆眼望了她一阵,强作镇定,自己觉不出自己声音里的颤抖:“阿培……原来……早就,早就和别人在一起了……现在,他们,连,连孩子都有了……”
“什么?!”单单一把抓住晾衣绳,失声大叫——脸上的表情慌得乱了阵脚,摆来摆去定不下个形来——子歆也一样。
毕业之际原是劳燕分飞时节,分手本不算什么稀罕事——然而对于某些性质特殊的事情,她们的承受能力始终有限——两人明显感到对方和自己一样尴尬,虽然对面,只盯紧了各自嘴唇嚅动,不敢看进眼里去,偷偷斜乜着观察:一个欲待对方悲不能胜,就好大施同情;一个只等对方义愤填膺,便能尽诉委屈——可是大家僵持着,除了震惊,什么都不肯先露出来。
单单顿了一下,忽然聪明起来,试探着说:“今天是愚人节,对吧?”不知道希望是谁在跟谁开玩笑。
“愚人节!愚人节也好,这种事也是开得玩笑的?”子歆心里未尝不希望这只是个玩笑,但是玩笑有玩笑的分寸。何况若真开得出这样的玩笑,只怕也不是什么好兆。
“亲爱的,要我抱抱你吗?要不,我去把IQ叫回来?”
“不用了,我很好。不过,我想我不能去接Bunny了。”
嘴上说着很好,子歆只觉得浑身束缚,呼吸困难。挣扎着站起身来,推开单单,沉重地躺到床上,面壁不语。
伤心自不必说,她尤其深恨阿培不能给她一个解说于人前的好理由——虽然分手除非当时双方均已无意,很难有什么好理由——骂他十恶不赦固然简单便当,可是她自己也跟着丢脸——这样的事情,似乎说说都沾染不洁。
事实既然无可逆转,子歆急欲摸索出自己在其中的适当角色:是做一个悲痛难抑的弃妇,抑或一个满不在乎的女强人。她还没有想好——此时此刻最想做的,是把单单赶走,好独自一人,那时不怕想得焦头烂额。然而单单深恐不测,哪里敢稍离半步,即使得罪Bunny也顾不上了。子歆暗地里叹一口气:她宁愿把IQ叫回来骂自己一通,或者Bunny回来骂阿培一通,也强过单单这样一脸关切,却手足失措,只是断然将她当作了病人。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做这样恼人的选择。难道她就不能爽爽快快地表现出她内心所感?可怜她还真的表现不出——撕心裂肺的痛苦虽然钳得紧、钻得深,却无形无影,抓不住、捞不起、摆不到脸上去。纷繁芜杂的脑海里闪过小说电影里泪眼婆娑的痴情女子,励志书籍时尚杂志里桀骜睥睨的前卫女子……茫茫然不知哪个形象能与自己重合。
如今人人都觉得自己少年老成,因为有太多从书本网络电视电影里得来的二手经验,以为老练得足可应付万事。然而一俟自己亲身经历,往往瞬间乱了方寸,翻书看碟都不抵用。
眼泪终究不可抑制地流出来,在她尚未觉察之前就在枕头上洇湿一大片。原本好奇心旺盛的单单竟也知趣地不往她看,只扔给她一卷纸巾;自己却坐到她座位上,开始读阿培的邮件——在一间连转身都成问题的狭小的集体宿舍里同住四年后,若还没有反目成仇,有时就可能结成如此的亲密。
Bunny回来子歆是知道的,她们在浴室里捂着嘴的笑谈她虽听不清,也颇能猜到几分。她当然早就知道Bunny这次会带着什么回来。她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大家扫兴。
Bunny和单单回到房间,只见子歆已经起来,正坐在床沿,扯着蚊帐发呆;看见她们进来,抬起头,意意思思地一笑。
单单暗地里松口气,快言快语地问:“好,你哭完了?”
“我几时哭过?”子歆的表情此刻披挂得当,端着一张宠辱不惊的脸反问道——她打定主意,以不变应万变。
单单愤怒得像见到人当庭翻供:“还不承认!刚才一卷纸巾都让你哭完了!”
“哦,”子歆淡淡道:“那是情之所至,条件反射——最多也是流了点泪,哪里就是哭了呢?”
Bunny忙向单单使个眼色:“人家说没哭就是没哭嘛——你倒想要人家哭吗?没事找事!不说那么多了,搬凳子,吃鸭舌!”说完后面的命令句,径自向子歆走过去。子歆见她低眉垂首地站在面前,便拉过她的左手来。Bunny知道她已然看到了戒指,也就顺势靠上去,半倚在她怀里,不言不语,一副娇痴小女儿的模样。子歆一手重重摁着那颗冰冷坚硬的石头,一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连连说:“亲爱的,恭喜恭喜。”
可是她心里嫉妒得发狂,无限惆怅。
Bunny和她未婚夫也是高中同学,还是远距离恋爱,竟然都无惊无险地到了这一天。Bunny去上海看他,偷偷住在他宿舍,虽然同床共枕,但是,“抱抱也不行的”。传统唯美的校园爱情,似乎理应如此。子歆就是这样认为的,所以一直对阿培遮掩推托……别急啊,不急啊,该发生的总会发生的……只是没想到有别人。
其实总是有别人的。这世上,有谁是不可取代的呢?她还以为她所矜持的是独一无二的珍宝,谁知早有人大方送上门去了。
“谢谢亲爱的。”Bunny竟没有得意忘形,只微笑着应了一声,右手挣出来指着行李箱,催单单去找鸭舌。
单单乖乖地把Bunny和自己的椅子搬到子歆桌前,又去开行李箱。翻了几下,拽出来一个巨大的防尘袋:“这个是什么啊?”
“这个你别动!”Bunny喝道:“鸭舌在那个塑料盒子里!”
单单充耳不闻:“我能打开看看吗?”
“不能!”
“打开了。”像往常一样,单单的好奇心是不畏任何艰难险阻的,继续从里面拖出来一只方方正正的大包:“你新买的包包?什么的啊?”
“IQ托我妈给带的——你快给我放回去!”
“IQ的?那一定很贵吧?”单单翻看着包包和防尘袋上的花押,并不知来历,摸不着头脑,还是狠狠地看了几眼:“你确定这是IQ要的吗?这么大的包,不是她的风格啊!”
“都被我妈骂我结交纨绔子弟了,还能搞错?她说就是要个大包,下次我们再派她买十几二十个包子的时候好装,免得人家一路看着以为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吃掉的!”
“一共才叫她买过几次包子?”单单叫起来:“这都让她有的说了!”
“她就是这样的——你第一天认识她啊?少废话,快把鸭舌拿过来!”
单单总算哼哼唧唧地找出鸭舌盒子,摆到桌上。子歆借口洗手,揣着手机跑到浴室。
浴室里还是不断有参观者。子歆小声地讲着电话,不去看她们,抬眼向上望着窗户:高高的窗户框出一幅狭长的横轴,几朵木棉缀在灰蒙蒙的底色里,开得火一般热烈,却点不着潮湿的枝子。真是令人灰心丧气。
“亲爱的,不是我不关心你,可是我回去又有什么用呢?你知道,我不会安慰人,只会打击人!”IQ在那一头说着:“就算要抱抱,我这把骨头也比不上Bunny的肉啊。”
她这话确实不错:Bunny的怀抱厚实温软,而且她决不会让任何人胆敢不舒服不幸福,一切负面情绪在她面前都显得可耻。
“可是我也许就需要你来打击打击——不然我一个人在这里傻伤心,也太不值得了!”
“凡事只有愿与不愿,哪有值和不值?”
“可是大家都会说……”
“对,因为大家都说不值,所以你就不要伤心了,赶快义无反顾地重振上路……”
“可是我到底是有感情的人啊……”
“如果有,如果伤,那你就哭去啊!”
“可是……”
“哪来那么多‘可是’?如果你顾虑那么多,说明你也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伤心嘛!”
“我伤心的。”子歆固执地说。
“那你还跟自己较什么劲儿?感情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计较,何况你这是初恋,痴一点、傻一点、呆一点又怎么了?”
“唉,”子歆听到“初恋”这话,叹了口气,“我一直以为,青梅竹马的恋情是根深蒂固的……”
只听得IQ在电话那头好一阵笑,半晌才说:“拜托亲爱的,别那么搞笑——你也不看看自己年纪一大把,还‘青梅竹马’!你一定以为你们还‘两小无猜’呢,是不是?”
“是的。”子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