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无情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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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蘑菇(1)

后来,跟Jason提起的时候,子歆总是说,怎么会不记得呢?收到你的邮件,正好是浴室里长蘑菇那天啊。

虽不是谎,也不尽然。

因为蘑菇,很可能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

蘑菇是IQ最先发现的。而谁都知道,IQ是没有视力的——她的视觉印象约等于暮年的透纳或莫奈,哪怕看点彩派都不用距离就自动成像——偏偏还不肯戴眼镜。

子歆和单单尚在半梦半醒间,懵懵懂懂就被她从被窝里拽出来,推搡着进了浴室。隐隐约约只见面前几扇门扉上波涛汹涌的雪白:仿佛天际边累积的云团,仿佛海岩中满嵌的贝壳,仿佛雪地上密布的脚印……或者干脆就是朽木间丛生的蘑菇,因为有一股浓烈的菌类腥气令人作呕。

无论是那景象,还是那气味,都令子歆终生难忘。她有一种本能想逃的感觉,却又迈不开步子,反倒揉着眼睛想要看清楚些。

“IQ——你种的?!”单单也揉着眼,迷迷糊糊地嘟囔。

“是啊是啊,我种的——我好心种给你加菜的!”IQ笑着往她头上一拍,扔下她们跑了。

单单兀自不醒,伸了手想要去触触那蘑菇究竟是真是幻。子歆还来不及阻止她,就听得她一声尖叫,反身扑在自己怀里。子歆只得抱紧了她,听凭一阵颤抖传染到自己身上。

待得她们清醒过来,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却已经看不见什么蘑菇了。

稍后在学校BBS上,有人煞有介事地发帖说,当下正值南粤大地梅雨天气,空气潮湿,霉菌滋生。历史悠久的古老建筑尤其危险——如我校女生宿舍七栋一楼的公共浴室里,今晨就有大量大型菌类出现——鉴于此类建筑在我校并非孤例,大家应提高警惕,及时预防;如发现蘑菇生成,亦无须惊慌,可与学生饭堂或北门麻辣烫摊点联系收购事宜……

虽然言之凿凿,却没有人拿出一张哪怕PS过的照片为证。不知有多少人亲眼目睹了神秘的蘑菇,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当天一早,学校就派人来翻新七栋一楼的浴室,给所有破旧开裂的木头门窗都刷上了厚厚的油漆——因为恰逢愚人节,由此生出一些传闻也是可以理解的。

只有浓重刺鼻的油漆味是真实而具体的。直到三个月后,整栋楼的毕业生都被扫地出门的时候,也还没有完全消失。

然而IQ坚称蘑菇是存在过的。

子歆和单单相扶相携回到房间,惊魂未定,却发现IQ已镇定自若地坐在书桌前梳妆。虽然不大看得见,她一样支起一面镜子,自恋地向镜中微笑。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是印象派,她对这个世界来说却是装饰派——整个人浓墨重彩,肤若醇蜜,眉黛唇丹,梳妆并不费功夫。她早换上一条宝蓝色纱裙,戴上一只金色项圈;这时梳妥长发,摁倒镜子,抓起一只嫩黄色手袋,神采奕奕地对室友们说:

“看完了?那我先回家去避一段时间啊。”

子歆和单单惊讶得面面相觑。

别人叫过骂过笑过,也就抛诸脑后了——毕竟,浴室门上长出点蘑菇,不比饭堂的米饭里蹦出个石子、炒菜里钻出个虫子更来得惊险——都是校园生活中不可避免又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大家都习以为常了;IQ却郑重其事地宣布,由于这个世界开始发霉,她没有办法继续呆下去,所以决定即日起回家避难。

更令子歆和单单着慌的是,那天是Bunny从上海回广州的日子,前几天就已下令全体室友务必准时接站;IQ破天荒起个大早,本也是为了不拂她的面子。

“现在才星期二,回什么家?你不去接站,Bunny会生气的!”

“哎哟,她生气关我鬼事!难道我怕她?”IQ笑道:“这破地方什么都发霉,可让人怎么住下去呢?”

“发霉是早八百年的事,你要跑路那时候又不跑——现在人家都来给你翻新了,你再跑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吧?”单单逻辑严明地论证道,努力睁大了眼来瞪她。单单眼睛不大,却极圆,眼里总是惊讶十足的神气,好像世间万事万物皆在她意料之外。

尽管无法聚焦,IQ还是朝她一抬眼,貌似坚定有力地瞪回她:“单细胞倒总是一针见血!好吧,就算我后知后觉,那也总比不知不觉好。反正我要走了——你们不介意的话,就跟这个世界一起发霉吧!”

单单被她骂惯,也不以为意,仍赶上前来揽住她肩头,抓紧了她的手说:“四年都熬过来了,就这么几天不能坚持?我们时日无多,你要是走了,我会很想你的……”

话音未落,IQ惊叫一声蹦起来,猛地甩开她,怜惜地摩挲着自己,掸掉一胳膊鸡皮疙瘩,厉声警告道:“别跟我撒娇,没用的。”

“难怪都说你是个无情无义、没心没肺的Ice Queen!”单单恨恨说。双手收拾不及,犹自摆着一个空空的怀抱。

“无情无义?没心没肺?也许吧。但我不是什么Ice Queen!”IQ说着,露出一口拍得牙膏广告的好牙齿,绽开一个做得公益宣传的大笑容——果然亲和力十足:“我只是IQ比较高而已!”

“你IQ高——你IQ高为什么不进北大清华牛津剑桥耶鲁哈佛?”

IQ伸出手,亲昵地捏了一下单单的鼻尖——看是看不清,因为熟门熟路,倒也没去错地方:“‘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未免太看低自己学校了吧!”说完对着门后的全身镜再整一整衣裙,甩门大笑而去,隔了窗还能听见她一路跟晚起早归的女生们宣扬莫须有的蘑菇。

趁着单单和IQ斗嘴的工夫,子歆悄悄躲到自己书桌后面的逼仄角落,抓紧时间打开电脑查邮件——她也知道没有什么好查的,邮箱里最多的照例是垃圾邮件:求职信发出去多半石沉大海,除了自动回复和保险公司莫名其妙的offer,要有浪淘沙的精神才能淘出一两个有用的面试——只是养成了习惯,每天早上总要看一遍才能安心。仿佛在等待什么奇迹出现,晚一点就会错过似的。

单单冲IQ的背影做了个鬼脸,转过身来对子歆嚷道:“你为什么不来帮我留住她?”

半晌,子歆才从书架背后探出头来,并不答她,却心事重重地问:“如果一个从来不写邮件不回信的人,现在居然来了封——嗯——37KB的长信——没有附件——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单单马上把眼睛张得更圆,精神抖擞地问:“谁给你写信了?什么事?”

“八卦!”子歆蹙眉一笑,缩回书架后面。她未必真的需要别人给她一个回答——有时候,人虽情不自禁地有欲倾诉,却又并不想让任何人穷根究底。

Bunny真的很生气。

列车一驶入岭南阴云沉沉的天空下,立刻在她心里也形成个低气压,让她没由来地开始郁闷;及至到了站,四下里张望,待得同车的人群散得稀稀落落,也不见她的欢迎队伍,更是紧锁了眉头。

其实于情于理,她们都没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可是Bunny和许多女孩子一样,是连去洗手间也必须拉上个人作陪的;如果旅途没有人迎来送往,更会倍感孤独——她假装凶巴巴地逼她们当差,也只是为了体会一点点亲密的安全感罢了。

Bunny望着夹在站台顶棚和列车之间的一抹淡灰天色,少有地多愁善感起来:还是女孩子们傻乎乎的尖叫大笑比较能驱散远行独归的落寞啊。

走到一根柱子后面,倚定行李箱,她不耐烦地掏出手机,看看是否错过了什么。果然,有一条单单发来的短信。大概是“堵车,晚点到”之类的吧,她想。不过单单的思维行事从来不循常理:

“浴室里长蘑菇了,IQ跑了,子歆哭了,我顶不顺了,不去接你了。”

Bunny看着这几行没头没脑的文字,一双眼睛瞪得有半张脸大,手指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拨了单单的号码——出于节俭的习惯,马上又摁掉了。

从火车东站到白云山西麓的学校要经过公共汽车的长途颠簸,其间Bunny与单单几条短信——包月免费的——往来,对这天早上的所有变故已了然于心。开始单单还想卖个关子,半吞半吐,不肯说个痛快;无奈很快发现,再复杂的传奇,也是能够用三言两语就概括掉的。

进了宿舍,Bunny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扔,奔到子歆床边,蜻蜓点水地抱她一下,连笑带嚷道:“亲爱的,你怎么这时候还在睡啊?我回来了——你开心吧?我又带了鸭舌回来哦,快快起来吃嘛!我们等你啦!”不待子歆回答,又朝单单招招手:“先带我去瞻仰瞻仰传说中的蘑菇!”说着,两人便迫不及待地溜出门去。

刚掩上门,Bunny急忙撩起袖子,伸长左臂,在单单面前晃得天旋地转。单单眼前一亮,激动得一把抓牢,把她拖进浴室,紧紧抱住。正要大喊,忽然省得,把嘴埋在她肩头,又蹦又跳又叫又笑:“几克拉?几克拉?”她不知道普通人的钻戒不是以克拉来计算的。

Bunny目光温柔地爱抚着自己的手指——她身量娇小,模样稚嫩,看上去就是个犹未涉世的中学生,手上的钻戒倒像是借来角色扮演的道具——叹道:“什么几克拉啊?就一克拉,还不是最好的。”——随即莞尔:“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我有老公了!你们都没有!羡慕吧?”

“嗯,”单单配合地做出倾倒状,“我代表全体人民妒嫉你!”

“应该的,应该的,”虽然Bunny觉得单人演绎的效果不够热烈——此时浴室里只有几个不认识的人,大概是过来凭吊蘑菇遗迹的,没法为她唱起和声——还是笑得花枝乱颤,“我上海的工作也定好了,还是国企哦——哎呀呀,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幸运呢?我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感谢上帝——上帝对我最好了呀!”Bunny在单单密不透风的拥抱拖拽中抽空划了个十字。

“上帝没教你做人要低调啊?你这样张狂,小心被人扁的!”单单白了她一眼——只是形式上的,因为苦于眼睛不够大,翻不了真正的白眼。

Bunny用一双大得吓人的眼睛还她一个标准的白眼:“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嘛!我自己当然是最幸福的啦,可也还很关心你们的啊!回头我就去跟我老公说,给子歆找个新的男朋友好了!你要不要?顺便也给你找一个?我老公的同学同事可都是前途大好的青年才俊哦。”——做媒一向是女人关爱世人的传统表现形式。

单单不屑道:“上海山长水远的,我可不习惯网恋!”一副“不如怜取眼前人”的样子——可一旦真有人摆在眼前,却又没有一个能让她看得入眼的。

“目光短浅!你就一辈子呆在广州吧——不过上海人也不会愿意离开上海的。”Bunny想了想,自豪道:“哪像我们温州人,有四海为家的勇气!”

“你有四海为家的勇气?”单单哼哼说:“那你妈叫你过去西班牙发展你怎么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