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元年(前206)十二月,新丰鸿门,天寒地冻,北风猎猎如刀,吹着楚军大营中的那杆大幡扑喇作响。
大帐内,炉火熊熊,温暖如春,上将军斜卧锦榻,面前跪着一个普通打扮的吏卒。此人跪地上言:“臣受左司马使,密告上将军,沛公雄心勃勃,今得关中,必不肯让上将军,而欲使降王子婴为关中相,沛公自为关中王,尽享荣华一世。”
这个人口中的左司马,就是沛公帐下的左司马曹无伤。曹无伤虽然是刘邦的人马,但他早看出项羽此来不善,必能杀沛公,所以曹无伤提前派心腹来向项羽递了投名状。
项羽本来是希望刘邦识趣让权的,那样的话,他有可能放刘邦一条生路,但听来人这么说,项羽顿时气炸了肺:无赖刘三,何敢欺吾!你有何功德,敢居关中自为王?
局势到了这一步,天下争雄之势已渐明朗,刘邦是项羽最大的敌人,除掉刘邦,天下可定。亚父范增也持同样的观点,他告诉项羽:“久闻刘季好色贪财,而今入关,财货妇女一无所取,可见其志远大。不除沛公,霸业难成,将军勿疑,请急击之。”
项羽立刻下令后勤部门备宴,犒赏麾下诸侯军,就地休整,明日各部受吾统一之号令,西向进击沛公军。
刘邦阵营出了个叛徒叫曹无伤,而项羽阵营中同样出了个叛徒,就是项羽另一位叔父项伯。项伯不会在意刘邦的死活,但他却是刘邦首谋张良的私交好友,为了不让张良陪着刘邦下地狱,项伯于夜色茫茫之际,溜进张良的寝帐。当项伯喘着粗气告诉张良事情的经过后,拉着张良的手就要往外跑。
张良当然不会甩掉刘邦逃跑,他立刻将此事通告了刘邦。
虽然刘邦知道这一天早晚会来,但想到明天项羽就会给自己发出死亡通知书,刘邦还是不寒而栗。好在张良给刘邦出了一个主意:立刻搞好和正在沛公营中的项伯的关系,有此人在,或可助沛公逃脱项羽的魔掌。
长袖善舞,与人交际,这恰是刘邦最拿手的绝活。刘邦面带春风,语出暖人,一方面尊项伯为兄,并祝寿;一方面与项伯结为儿女亲家,并言之凿凿地证明自己对诸侯上将军的一片赤诚,很快就把项伯给争取过来了。
这招果然奏效,项伯回到楚营后,就开始做项羽的思想工作,说刘邦有大功于楚,若今击之,恐在舆论上于我不利。项羽对这个叔父非常尊敬,在项伯的努力下,项羽答应了,等明天刘邦过来道歉时,他不会对刘邦下手。
本来项羽是准备在次日一早就向刘邦进攻的,如果真出了这种情况,刘邦必死无疑。幸亏项伯此来,给刘邦争取了足够的保命时间,接下来就看刘邦如何说服项羽了。
次日,执戟郎韩信入帐报上将军:沛公已至辕门外。上将军问:同来者谁?执戟郎答:从臣张良、樊哙,及亲骑百人。项羽考虑了一下,大帐容不得许多人,便让韩信出帐,请沛公、子房先生入来见问。
韩信执戟,踏步而出,站在表情略有些紧张的刘邦面前,请刘邦入见上将军。
刘邦并不知道眼前这个执戟郎叫什么名字,他只知道此人是项羽的门哨,没太在意。得到项羽允许进帐的命令后,刘邦示意樊哙等人在帐外等候,他和子房先生去帐中一见。
礼毕,还没等项羽张嘴斥责刘邦为何以重兵守函谷,刘邦就已先声夺人。他表情恭卑地站在项羽面前,为自己作辩护:“昔者,奉怀王旨,臣与将军戮力杀秦,将军杀于北,臣杀于西。臣西行之日,不意能先于将军入关,而今能见将军于此,天也!臣之于将军,耿耿不敢有贰。今不知是何小人,忍间臣对将军之精忠,当诛之,以谢天下。”
虽然刘邦麾下外交人才如云,但刘邦本人也是能言善辩之士,他的嘴功不比郦食其差。经他这么一说,项羽似乎有所动,他也不太相信以双方四倍的军力差距,刘邦敢拿鸡蛋碰石头。想到这,项羽对刘邦的疑心渐渐消退。
天寒地冻的,沛公来此不易,项羽命庖下烫酒,备肉,置于案上,请沛公坐,举杯,欢饮。
看到项羽释放出善意,刘邦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去,不知道是帐里温度太高,还是他太紧张,刘邦的额头上已经沁满汗珠,刘邦伸袖轻轻擦拭着。刘邦坐定,举樽贺上将军寿,项羽很享受刘邦的拍马术,兴奋地割下案上一彘肩肉(即猪肘),以刀送入口,并浮一大白。
以刘邦的忽悠能力,对付项羽这样的单纯青年不在话下,但坐在项羽身侧的亚父范增却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范增早就将刘邦视为项羽争天下的最大劲敌,必欲除之而后快,今日刘邦自送上门,千古良机,岂能错过?范增当然不能亲自动手,只能用眼神来提醒项羽:不要被眼前的假象骗了,刘邦是个演戏的高手,你玩不过他的,早点下手,除掉刘三,绝日后大患。
示意了好几次,项羽面部毫无表情,或许是项羽没看到,范增又把腰间佩戴的玉玦摘下来,放在手上,高高举起,重重落下。反复三次,示意项羽动手,这次项羽看到了,但依然毫无表情。项羽已经被刘邦灌下了断肠迷魂汤,又怎么会轻易被范增说动?
眼看着项羽还在犯傻,一旦刘邦借机逃离现场,日后再杀此人就难了。对项氏忠心不贰的范增情急之下,起身出帐,找来了将军项庄,耳语几句,然后回座,继续盯着项羽。
范增回到坐席上,面无表情地饮酒食肉,还没等项羽和刘邦回过神来,项庄已经布衣横剑,站在食案中间的空地上。项庄面带微笑,把剑置于地上,先向刘邦敬酒为寿,然后回身二三步,拾剑而起,恭手问项羽:“军中坐谈,枯乏无味,臣请舞剑,以为笑乐。”
项羽也觉得这样干喝酒无甚趣味,拍手大笑叫好。
项庄得诺后,挥手上三尺青锋,若鹤展翅欲飞,似猿挂树摘桃,剑姿雄美,上将军壮之,连浮数大白。不过刘邦发现项庄的剑步不对,似乎离自己的案子越来越近,刘邦顿时紧张起来:项羽要暗杀自己!
不知道是张良暗中使了眼色,还是被刘邦昨天的千金之诺所感动,就在项庄杀气渐进之时,坐在一端独自饮酒的项伯突然站起,拔剑跳进场中,以剑击项庄剑,道:“好剑器舞动四方,伯也不才,亦请为沛公舞一回。”
项伯凭空杀出,直接坏掉了项庄的任务,项伯是项庄的叔父,项庄不敢对项伯无礼,剑法已是凌乱不堪。看到此景,上座范增益怒,下座张良益喜,项伯已经尽最大可能为刘邦争取到了时间,接下来,张良必须想办法让刘邦从虎口中脱险而出。
张良立刻恭身而出,来到帐外,叫来等候多时的樊哙,耳语数句。张良说完,闪身进帐,此时的剑舞已经结束,有项伯在,项庄根本靠近不了刘邦,项羽越来越觉得无趣,挥一挥手,项庄收剑,躬身退下。
刚才张良把帐中的情况粗略地给樊哙讲了一下,樊哙大怒,项羽匹夫,休甚欺侮人!樊哙虽然是个狗肉贩子出身,但他却明白一点,一旦刘邦被杀,沛人集团将瓦解星散,那么樊哙怎么办?跟着项羽也不过跟他面前站着的那个执戟郎一样,沦为他人打手,这不是樊哙的追求。
樊哙不敢耽搁一秒钟,立刻抽出佩剑,从亲卫骑兵那里抄来一张盾牌,大步踏前,如风一般卷进了大帐。正对帷帘而坐的项羽定睛看时,见有一牛大雄男,高如铁塔,发似炸毛,眼若铜铃,怒气冲天,手执盾牌,盾上置剑。
项羽从来没见过这个人,此人见诸侯上将军却如此架势,难道要刺杀项羽不成?项羽下意识地将置于身侧的名剑抄起来,放在膝前,顾问张良:“子房,此何人?”张良出去不久,这个壮男就闯进来,再看刘邦的反应,此人八成是张良叫进来的。
张良笑道:“上将军勿疑,此沛公麾下参乘樊哙也。”
果然是刘邦的打手,不过项羽真是可爱至极,他很欣赏樊哙这样的朴素壮男,却忘记了樊哙进帐后有可能对自己不利。项羽膝前的剑又回到身侧,项羽也笑:“果然好壮士!赐巵酒与饮之。”
庖人进前,与樊哙一巵酒,樊哙伏地拜谢上将军,起,单手执樽,一饮而尽。项羽越看樊哙越喜欢,他麾下也有名将,比如英布、龙且、钟离昧,但似乎都不如面前的樊哙耿直爽快。项羽兴致大起,他又命道:“赐壮士一彘肩,使食。”
樊哙接过彘肩,以剑挑入盾上,切成数段,一手横盾,一手执剑,送彘肩入口,大快朵颐,好不潇洒。樊哙特殊的进食方式,看得项羽目瞪口呆:庸滑如刘邦手下,居然有此等率真人物!
项羽拍手大笑,模样可爱至极。项羽复问樊哙:“壮士!复能饮酒不?”樊哙吃得满嘴流油,正噎得难受,急需酒来解渴。不过樊哙知道自己进帐的的任务,座上沛公还等他来救命呢。
还没等项羽赐酒,樊哙站在当场,厉声指责项羽:“我樊哙是个草莽粗人,命贱如泥,何惧一杯酒!臣有一言,请上将军听纳,昔秦以暴治天下,所以灭亡。怀王曾与诸将盟,先入关中者为王,而沛公先入,于理当称关中王。而沛公入咸阳,封府藏,不敢有一物归私,为何?待上将军来也!沛公向来奉上将军为尊,愿为上将军麾下之臣,而上将军却信小人谗言,欲害沛公,难道上将军想做秦始皇第二吗?臣愚钝,以为此计不足为上将军取也。”
樊哙一通慷慨陈词,震惊了在场所有人,包括刘邦,刘邦没想到平时粗鲁耿直的樊哙会把话说得这么漂亮!樊哙并不是大多数人印象中的那个鲁莽大汉,他心思细腻,懂得大道理。刘邦偷瞧了一眼项羽,发现项羽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吐不出半句话来,他知道项羽是被樊哙给问倒了,刘邦暗中庆幸,幸亏带了樊哙来。
项羽平时就笨嘴拙舌,最不擅长应付嘴战,被樊哙好一通数落后,项羽沉默片刻,只是命樊哙坐于张良侧,并赐酒。其实项羽并没有想杀刘邦的意思,范增示意多次,项羽都不为所动,只是樊哙进来一闹,更坚定了项羽不杀刘邦的立场。并非项羽仁慈,而是觉得以刘邦的实力还不足以和自己抗衡,所以没必要对刘邦下手。
项羽不想杀人,但座中沛公却无法掌握住自己的命运,一旦项羽翻脸,想跑都没机会了。
“哎哟!哎哟!”刘邦大声呼痛。
项羽被吓了一跳,侧身问刘邦:“沛公怎么了?”刘邦含惭半笑,边起身边答:“臣进食太急,以致腹痛,请将军稍等,臣去出趟恭,片刻就回。”还没等项羽点头,刘邦已经兔子般蹿出了大帐。
在帐外,就在执戟郎韩信的身边,刘邦问同出的樊哙:“如果就此而走,不向项羽辞别,是否不太礼貌?”樊哙骂道:“你有病吧,再回去还有活路吗?还辞个屁,快跑!”
刘邦想想也是,范增那老家伙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还不定再耍出什么花活呢。为了安全起见,沛公把张良叫过来,耳语几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吾可得安,张良点头,小声称是。安排妥当后,刘邦策马先行,麾下四员大将樊哙、夏侯婴、靳强、纪信步行执盾殿后,不时转过身,以防项羽派人来追,余下车骑缓慢回辙。
精彩的故事总会有续集。张良在帐外转悠了很长时间,约估计刘邦已远行二十里,安全得到保障后,张良才慢悠悠回到帐中,和项羽继续泡蘑菇。张良拿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对玉璧,恭恭敬敬地放在项羽的案上,然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双玉斗,放在范增的案上。
项羽问张良:沛公何在?
张良答,沛公不胜酒力,已回营休息了,行前嘱臣献玉璧于上将军,赠玉斗于亚父,些小薄礼,敬请笑纳。
项羽拿起玉璧,仔细把玩,这对玉璧做工精美,是世间不可多得之精品,项羽大喜。正欲侧身让范增把那双玉斗拿过来让他欣赏,范增没好气地将玉斗摔在地上,语带悲怆地哭道:“武信君何在!今吾与小儿共谋,不足成大事!将军今天放跑刘邦,日后我等死无葬身地矣!”
范增哭天抢地,老泪纵横,而项羽扫了一眼地上被摔成碎片的玉斗,然后继续把玩手上的那对玉璧,嘴角依然挂着满足的微笑。
历史,再一次在不经意的瞬间发生了逆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