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门那场精彩绝伦的宴会,在张良转身撩开帷帘的那一刹那,已经结束了。樽盏狼藉,范增拂袖痛哭而去,项羽已不胜酒力,被侍人扶掖着回寝榻休息。
侥幸逃回灞上的刘邦,立刻杀掉出卖自己、随后又被项羽出卖的左司马曹无伤。小人在军,是为不祥!如果不是自己在鸿门宴上临难应变,说不定已经成为项羽的戟下之鬼。直到现在,刘邦依然能感受到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鸿门一幕,太惊险刺激了!
不过有一点刘邦是相信的,只要他不激怒项羽,项羽暂时是会不动他的。只是眼睁睁看着自己百战拼杀到手的关中,却要孙子一般地送给项羽,刘邦就怒火冲天。但眼下正是项羽得势的时候,一味拿鸡蛋碰石头,不是悲壮是愚蠢,所以,刘邦还要再忍!
刘邦为失关中而丧恼万分,而项羽却为新得关中而兴奋不已,刘邦送给他的那对玉璧早不知道扔到哪个角落里了。因为项羽知道,百年咸阳宫中,收藏着远比那对玉璧更炫美无价的稀世珍宝,当然,还有秦宫中数千绝色美女。
都说刘邦好色,其实项羽更加好色,项羽的身边远不止虞姬一个女人。很难说项羽和虞姬之间有所谓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虞姬在项羽看来,不过是一个发泄男人本能的工具。后世无限美化夸大了项羽和虞姬的感情,却把刘邦的好色称为流氓本性,这是非常不公平的。
项羽从来不是一个对历史发展有建设意义的征服者,他只是一个历史的破坏者,破坏掉旧的历史,然后由别人来书写新的历史。时间,很快就证明了这个论断是正确的。
《史记·项羽本纪》载:“居数日,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货宝妇女而东。”看到项羽愚蠢至极的战略选择,有人当面劝止:“将军谬矣!关中阻山襟河,四塞形胜,兼地肥粮丰,以关中为都,足成王业。”此人名叫韩生。对于韩生反对东还,项羽是这样回答的:“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又有谁知道我的伟大与荣耀?”
项羽要衣锦还乡,韩生骂道:“常听人言,楚人沐猴而冠,今观之,果然!”这话并不是韩生在项羽面前说的,但有人把这话捅给了项羽,项羽最不能容忍别人质疑他的权威,一怒之下,烹杀韩生。
韩生说得没错,秦之所以能立国,并关东,一个最关键的地缘战略因素就是秦的西、北、南三面皆无强敌,只有东线面对赵、魏、韩、楚,但一条长河襟守关中,易守难攻,此天资秦以成王业。
面对如此突出的地缘优势,项羽居然视而不见,只有衣锦还乡这点出息,让冷眼旁观的执戟郎韩信失望透顶。从韩信所了解的信息来看,他应该知道刘邦的战略选择,就是据关中称王。刘邦早就确定了拿下关中,并以此为根据地兼并天下的战略,这一点让韩信很佩服:这才是王者之风!
跟了项羽这么久,韩信应该是立下不少战功的,可韩信还是地位低下的执戟郎中,丝毫看不到升阶的希望。韩信开始考虑,是时候换个发展平台了。
项羽这架梯子,虽然以华贵名木打造,看上去金光灿灿,但却掩饰不住内在的裂痕,韩信已经看出了这一点。再蹲在这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破梯子上,韩信早晚要从高处摔下来,那还有活路吗?
要换梯子,刘邦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想必此时的韩信心中已经对自己未来有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规划。
韩信并非没有努力过,他曾经就时势发展给项羽写过好几份报告,这是多少个不眠之夜,用男儿豪情干云之志,辅以为主精忠之诚,在油灯下写就的心血?可韩信得到了什么?项羽看都没看,直接扔到了火炉里,噼噼啪啪的木简焚烧声,让韩信欲哭无泪。
韩信已经做好了离开项羽这架烂梯子的心理准备,等待合适的时机,跳到刘邦那架梯子上。项羽并没有在意韩信想什么,一个小小的执戟郎,还没有资格得到诸侯上将军的关注,项羽现在的精力都放在了分封诸王上。
项羽不是一个具有长远战略的政治家,以关中形胜之地,得之必霸,他只是一个来自楚国的复仇者。什么郡县制、什么同文同轨,这都不是项羽的选项,他只想做诸侯长。项羽的思维,还停留在合纵连横的春秋战国时代。
在分封之前,项羽需要做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就是将已经失去最高权力的楚怀王熊心赶出中原,押到远离中原千里之外的郴县(今湖南郴州),名为就国,实为监押。虽然项羽把怀王的名号尊改为义帝,但失去权力之后,这些虚名还有什么实际意义呢?
分封方案很快就隆重出台。
项羽,自封西楚霸王,都彭城。
亡秦少府监章邯封雍王,这是早已确定好的;亡秦长史司马欣为塞王,亡秦都尉董翳封翟王。
魏豹封西魏王,韩成封韩王,司马卬为殷王,燕王韩广为辽东王,原燕将臧荼为燕王,田都为齐王,赵歇为代王,张耳为常山王,得旧赵之地。
英布为九江王,吴芮为衡山王,共敖为临江王。
对于已成众矢之的的刘邦,被项羽封为汉王,地盘在今陕西南部、四川、重庆,疆域和三国蜀汉基本相当,都汉中。
这是一个项羽和范增一起制定的,充满了恶意的分封。楚汉之际的西南地区地广人稀,道路艰险,经济落后。刘邦名为分封,实际上被踢出了中原,一旦项羽烧掉由关中入蜀的必经栈道,刘邦将客死异乡,再无还乡与家乡父老团聚的那一天。
分封令一下,沛公大怒,拔剑曰:“重瞳小儿欺吾,必与之决死!”还是麾下文武苦苦相劝,才让沛公按剑回鞘。萧何的话很有代表性:“汉中、巴蜀虽是险地,犹足以资王业,只要大王善养民,礼致贤人,天道有变时,还定三秦,一举击楚,天下未必不可图。”
刘邦收剑入鞘,一声长叹:“舍此,奈何!”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虽然表面上,刘邦完全拥护项羽的决定,但暗中却恨得咬牙切齿。刘邦一边骂着项羽薄情寡义,一边催促军队离开关中,走秦岭栈道,蜿蜒入蜀。
刘邦的心情很不好,一路上喋喋不休,诅咒项羽和范增这两个混蛋,把老爷扔到这个人哭鬼愁的地方。刘邦越想越窝囊,即使是封王汉中,也是他通过张良,花重金买通项伯,让项伯在项羽面前说好话,这才把刘邦的封地从巴蜀腹地改在了汉中。
这次刘邦西行,张良虽然也随了队,但还没有到南郑,张良就走栈道折回灞上,出函谷关,目标是彭城。张良为什么不留在汉中与刘邦同甘共苦?难道张良吃不了这些苦楚?当然不是,张良东还,有更重要的军国任务要办。
张良在临行前,告诉刘邦:“王可俟良走后,火烧栈道,绝断归路,以防止关中三王(章邯、司马欣、董翳)出兵伐汉。如此,则可保汉无虞。”刘邦理解张良的良苦用心,项羽把章邯、司马欣、董翳封在关中,就是随时准备对付刘邦的。
行前,刘邦紧紧握住张良的手,未语泪先流,互相道一声珍重。张良布衣芒鞋,在栈道上乘风而去,刘邦久久站着,怅然若失。等到张良消失在刘邦的视线之外时,汉王面无表情地下令:烧绝栈道!
在东土籍汉军的号啕痛哭声中,一条火龙延山而起,不断有被烧断的木枕带着火苗掉落谷底,场面非常震撼。栈道烧掉了,就意味着家在中原的汉军将士永无回乡之日,父兄妻子,倚门延望,挥泪成海,便成永绝。
烧掉栈道,虽然难以还乡,但至少可以保证汉中的安全,章邯他们肯定杀不过来了,这也是张良东归的重要目的。张良赶到彭城,拜见了正在和秦宫妇女调情取乐的西楚霸王。霸王问汉王事,张良笑答:“刘邦岂有壮志!他入汉中后,为防关中三王进攻,已烧栈道,必无东归之计,大王何忧。”
霸王大喜。
刘邦是项羽最不放心,但又最没理由可杀的危险敌人,而且因为当初分封诸侯不公的原因,原齐王田荣已经驱逐新齐王田都,扯旗造反,在以打游击为生的彭越的帮助下,田荣平定三齐,向项羽发起进攻。项羽大怒,田荣小儿,敢不服霸王虎威!项羽和田荣这两个异常剽悍的男人互相撕咬起来,打得难解解分,项羽很快就把刘邦抛到了脑后。
刘邦还在赶赴南郑就国的路上,时间是汉元年(前206)的四月。
自古栈道难行走,上有高天九万里,下有深涧不见底。这是一条冒着生命危险凿开的运输通道,也是一条可使人生,可使人死的命运绝道,走在栈道上,稍不小心,就有可能坠落到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