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发现历史的价值 (4)
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了承载自己文化的语言和文字,这个国家就不存在了。要想保护好自己的国家,首先也要保护好自己国家的文化。
但是,“打倒孔家店”是新文运动中最有力量的一句口号,传承了数千年的文化经典在这句口号下遭到前所未有的攻击,力求进步的人们认为将孔家店抛却得越远,就越能换来社会的进步。尽管这种进取心迫切的很,但进步却并不是打倒谁就能取得的。很多人都明白,打倒孔家店是需要斟酌的,但碍于进步分子的质疑,只能三缄其口。唯有钱穆站出来逆流而行,要把孔子和《论语》扶上传统的位置。
近代中国面临内忧外患,必须图强。新知识份子看到西方的强盛,希望通过走同样的道路实现中国的强盛,故主张学习西方的文化及思想,“科学”、“自由”及“民主”被反复提倡。
譬如,胡适认为中国必须经过西欧的“文艺复兴”才能进入“现代化”,他所提倡的新思潮、白话文、现代文学等便是仿效西方的“文艺复兴”。新文化运动前后,凡能对中国有利的,无论是英,法,德,俄,美或东亚的日本,都会被介绍到中国。譬如,1918年易卜生到中国表演戏剧,提倡女性自主自由;1919-1920年间美国哲学及教育家杜威到北京访问,并在各地讲学;1920年英国哲学家及政治家罗素前来中国讲学;1921年中囯共产党成立,并在北京等各地宣传马克思主义;1922年美国女性主义者桑格造访中国发表节育问题讲座;同年,科学家爱因斯坦到日本顺道访问中国;1923年印度诗人泰戈尔前来中国演讲等。
在这种时局下,两种现象应运而生:一是一意效仿西方,二是摒弃传统文化。
看到年轻人对国故典籍渐渐漠然视之,钱穆便想写一本给现代人阅读的《论语新解》,但直到去美国讲学时才得以从容地开笔,这本书在1963年完成。
当然,《论语新解》不是纯粹为了“敬告青年”所作的,它的学术性并没有降低。在“一意效仿西方”方面,不仅表现为政治上的西化,连学术、思想、教育等方面也受到冲击,最明显的就是学习西方“科学”。胡适提倡“以科学方法整理国故”,顾颉刚提倡“古史辨”及傅斯年倡议“材料史学”等,基本上都是在“科学主义”的指导下进行学术研究。所以提倡传统学术方法中的精华,也是他撰写新书的用意。
“新文化运动”时期,许多不利的言论,矛头都对准传统文化。譬如,有陈独秀的“批孔”,政治“专制”;胡适的“打倒孔家店”,“整理国故”,“重估一切价值”;鲁迅的“批评国民的劣根性”,“不看中国书”;钱玄同的“废除汉字”;吴稚晖的“把线装书扔入毛厕”;顾颉刚的“疑古”等主张。由于这些人都是大学教授或被美誉为“导师”的人物,所以他们的言论多少产生了负面的影响,使国人误认为“传统文化”是没有价值的。
钱穆将大量的心力用于研究《论语》和孔子,一方面是因为他欣赏儒学的精义,更重要的是儒学是中国文化主要的命脉,这与民族国家存亡及发展的前途问题息息相关。在研究了中国历史种种之后,他提出“国可亡,但是天下不会亡”,因为即使朝代更替,但仍然是中国人的朝代。然而一旦“亡文化”,就等于“亡天下”。所以他不断强调民族文化与历史的重要。一个民族能够延传一定要有所“本”,此“本”即其我们的传统文化。孔子之《论语》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本”。
“《论语》自西汉以来,为中国识字人一部人人必读书。”因此,保存民族文化,就必须重视孔子,重视《论语》。
其实,“打倒孔家店”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历史的误解。“打”只是一种方式,关键是“打”后的结果“倒”。在这里,胡适的一个“打”字,只是用来表明他对“孔家店”的些微不满和对吴虞的支持。就这样一番好意,却被曲解成了对传统文化的一概否定,钱穆不得不站出来,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喊出另一种声音。他担忧的是,如果在中国连经典都成了废纸,一切知识和观点都来自西方,那中国等于在积极争取做人家的殖民地,历来读书人心中的那个“天下”,也就没有了。
历史注脚:
钱穆说《论语》
在五四运动爆发前期,钱穆还在果育小学任教,二十四岁的他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作品,《论语文解》。他对《论语》的研究则在更早之前。可以说钱穆对于传统的经典有着很深厚的学识和情感。他在后来的著述中,还撰写了《论语要略》、《孔子论语新编》、《论语新解》、《孔子略传<;论语>;新编》。
一字之差
1921年,胡适在《吴虞文录》的序言中写道:“吴先生和我的朋友陈独秀是近年来攻击孔教最有力的两位健将,他们两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成都,相隔那么远,但精神上很有相同之点”。“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先生!”,这可算作是“打倒孔家店”的滥觞。但胡适先生所说的只是“打孔家店”,而不是“打倒孔家店”,仅一字之差,语意却大相径庭!
古人绝非腐朽之辈
读史是在读著史之人的心,乐观的人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希望的世界,而悲观的人笔下的故事往往绝望黑暗。从钱穆的书来读钱穆,便可以看出他为人的真诚细致,对待古人“恭而安”,总是怀着尊敬之心读出古人的良苦用心和独特智慧。
钱穆在讲到《三国志》的时候,讲到了一个问题。从班固的《汉书》之后,正史均以断代为史,但是一代的史书必有所主,汉代之后,晋代没有起,陈寿是三国中的蜀人,在晋朝做官。照历史传统,是由魏到晋,陈寿应该以晋为正统。因此在他的《三国志》,只魏帝称“本纪”,蜀、吴诸主均称“传”,“本纪”是记述君王的,而“传”是记述重要的人物的,陈寿尊魏,颇为后世所非议。但他书称《三国志》,而不以《魏书》为名,不与《汉书》、《后汉》、《晋书》同例,既名“三国”,则是并列的,因此,钱穆特别提醒读者要去体会陈寿不得已的用心。
仔细体会古人在书中的用心,才能真正算作是读懂了一段历史。但是在钱穆生活时代的年轻人,往往以疑古惑经、恣意批评为荣,对古人争论的东西不屑一顾,钱穆评价这样的人“无论其见解是非,只是太轻薄,太不忠厚,便该是一病。” 钱穆批评起年轻人来,可谓“温而厉,威而不猛”。
“所以我要告诉诸位,在我们前代老辈人之工力,我们不该看轻抹杀。”否则,以批评古人为荣的人只会流于轻薄狂生的名,忽略了书本中蕴含的人物思想精华,和古人为求传承脉络而做的功夫。
卢弼添加的宋代高似孙的批注,也让钱穆想到提醒学生,“做学问不能只为写论文,也该学前人作笔记,笔记用处有时比论文大。我们尽要拿一个题目放大,好成一篇大论文,可以在杂志上刊载。但从前人考虑得周到,一条条笔记中,不晓容纳多少问题在内,易查易看,对后人贡献大。”如卢弼,虽然近人讲史学不会推尊到他,但他在前人的基础上添加的点,也凝结了他的心思,这样的贡献是不能抹杀的。虽然他一辈子的成绩只是专研了一部《三国志》,但这也了不得。“前辈人终究曾下了实在工力,我们哪能存心轻蔑。这是我们做学问的一个态度问题,或说心术问题。若先已存心轻薄前人,又何能在前人书中做出自己学问。”18
在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中也有一个轻薄狂生的故事,与钱穆的观点颇为相似。
有一个狂妄的晚辈书生,品性狂妄,对今人古人都喜欢鄙视谩骂,借以抬高自己的地位身价。如果有人挑出他的毛病,他便会恨之入骨,有时甚至殴打别人。
正赶上河间府举行岁考,十几名并不熟识的考生同住在一起。一个凉爽的夏夜,大家分散坐在庭院中乘凉,那狂妄的书生就随心所欲地高谈阔论起来。大家不想听他尖刻的话,便由他点评。但是树后面坐着的一个人一直与他争辩,轻易就指出狂生谈论中的谬误。狂生被问得哑口无言,便恼羞成怒:“你是谁?”黑暗中只听到回答说:“我是焦王相呀。”焦王相是河间府一带有名的老儒生。那狂生便惊骇地问:“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只听黑暗中笑着回答说:“我如果不死,怎敢去冒险摸老虎的胡须呢?”狂生恼怒地跳着脚叫喊,但只听见“吃吃的”耻笑的声音,却无从寻人。
纪晓岚笔下嘲笑的轻薄狂生,与钱穆批评的大胆后生如出一辙。在钱穆的那个年代,多的是“信口批评古人”的嘴巴,唯有他诚惶诚恐,珍惜古人的智慧和生命,如同珍惜自己的生命一样。
历史注脚:
三国的名称
在陈寿的《三国志》中,魏蜀吴三国的称法沿用至今。钱穆分析陈寿的想法:他不能称三国为“魏、汉、吴”,因“汉”是王朝之名,所以当时魏人决不称蜀为“汉”,汉则已让位给魏了,在魏人定称它是“蜀”。而从吴国人讲,通称蜀是汉。黄震(东发)的《黄氏日钞》里,提出这问题,钱穆读《黄氏日钞》后,对此大为佩服。
古人的批评精神
现代文人的文学批评都变成了文学表扬,从不说难听的话,一味地恭维对方。但是在古代,文不和则批是一种文人的传统。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宋理学家陆九渊。
陆九渊要求门人:“大凡文字宁得人恶,得人怒,不可得人羞,得人耻。”对于弟子的批评,毫不留情面,对大儒朱熹的批评亦是如此。朱熹是陆九渊素所敬重的好友,而陆对朱的一封来信有所不满,在回信中便不留情面地讲了自己的看法:“今阅来书,但见文辞缴绕,气象褊迫。”对自己的哥哥,陆九渊批评时也毫不留情。这样的批评家,现代鲜矣!
家国需要自己的仪式
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皇帝的年号,是溥仪的“宣统”。辛亥革命后,中华民国废除年号纪年的做法,而改用民国纪年。但是到了后来,人们渐渐连民国也不说了,干脆叫“公元几几年”,到了新中国成立,便正式改用公元纪年了。这似乎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但这种变化,被钱穆称之为“亡国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