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文曾发表于《随笔》2009年第4期。
林贤治
今年二月,署名寓真的作者,在《中国作家》杂志刊发长文,以档案辑录的形式,再现聂绀弩案的真相。三月间,章诒和在《南方周末》接连发表文章,用个人经历和书面材料相印证,所言一样是告密问题。在此前后,网上还流传高尔泰是否有过告密历史的论辩,以及其他一些相关的史实,一时在海内外兴起颇不小的波澜。
关于延绵了几十年的政治运动,直至被称为“十年浩劫”的“文革”,过往的叙事全在于暴露“全面专政”的阳面,比如批斗会、体罚、逼供、互相揭发等等;至于由组织安排“坐探”、“卧底”,采取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的肚皮里去的战术,窥探阴私,然后置人于死地的情况,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公开的、集中的披露。
告密是一个特殊的时代环境的产物,作为一种较为普遍的社会行为,确乎成为过去;但是,作为一种文化,已然进入几代人的精神生活之中。因此,无论个人或社会,都必须具有正视的勇气。唯有敢于正视,才有深入的理性思考;不然,我们将长期无法摆脱这样一份阴郁的政治遗产的纠缠。
说,还是不说
伟大的民族,必定是一个珍重历史的民族。
历史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人类自身的成长过程及见证。无论是充满挫败、伤痛、耻辱,或是光荣的凯旋,这份经验,都能给未来提供指引。没有灯塔,便只有回顾;除此之外,我们不可能找到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的事物。
所谓历史,实质上是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的集成。集体记忆,关涉人们的共同命运,内容包括大大小小的事件、人物、场景,以及由此构成的社会场域与时代氛围,但是,记忆的主体仍然是个人。有三种记忆模式:实录记忆、认识记忆、批评记忆。其中,实录无疑是第一重要的,就是说,必须最先把真实呈现出来。自然、建筑、文物、视象等等都可以成为记忆的实证;但是,最常见的载体,还是被赋予了确定意义的文字和声音。
于是,国家有档案馆,保存了包括告密在内的档案。寓真所述关于聂绀弩案的材料就出自这里。此外,还有个人回忆录、日记、书信,以及口述实录等等,都可以留下真实的记忆。但是,假使当事人或掌握史料者拒绝公开事实真相,那么我们面对的历史就将因沉默而余下许多空白。这样的历史是有缺陷的、不完整的,甚至可能是虚假的。
说,还是不说?不但影响历史的真实性,而且还存在着一个公正性、正义性问题。在这里,所谓“告密”,不是一般的秘密,而是有其特定内涵的,所指是在特定的历史时段里,构成政治陷害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其中既有加害人的法律责任和道德责任,也有受害人的无辜的损失与牺牲;两者还共同构成为一种社会影响,通过相关的人际关系进行传播,毒化社会空气,形成信任危机。只要告密的肮脏的事实没有被揭露,只要历史呈匿名性质,毋庸讳言,事实上我们仍将生活在彼此防范、怨恨,而又充满和谐温馨的谎言之中。
哈维尔说:“我相信说出真实总是有意义,在所有的环境中。”说出真实,不但在于拯救记忆,拯救历史,首先在于拯救我们的良知。丧失良知的社会是可怕的社会。
谁之罪1:社会机制
在告密的往事公诸报端以后,舆论界紧接着的问题就是:谁之罪?
《南方周末》发表李大钧的文章,质疑章诒和,除了告密的事实之外,主要是辩护告密者的人格问题。在那个“火红的年代”,众所周知,告密并非是个别的偶然性事件。假若从普遍性来看,则可以肯定社会机制出了故障,而非仅仅取决于当事人的道德人格。
其实,告密并非中国所独有,正如贪污腐败一样,乃是一种世界性现象,而且古已有之。比较而言,告密具有某种一致性,与制度、权力及道德有关。但是,在不同的国度和时代里,其起因、内容和方式,以及发生的程度,仍然有很大的差别。
可以比较一下上个世纪苏联30年代肃反和美国50年代的“麦卡锡案件”。
1935年,斯大林在杀害基洛夫之后,清洗异己以致滥杀无辜愈演愈烈,至1937年达致高峰。告密成为一种流行文化。所有人、所有机构,甚至最高权力机关的人物也不可避免地卷入其中。安全机构“契卡”成立后,斯大林借列宁之口说:“列宁教导我们说,每个党员都应成为‘契卡’的代理人,即要观察和报告。”又说:“如果我们因为什么而痛苦的话,那决不是因为告密,而是因为没有告密。”告密,鼓励和保护告密成了契卡的重要工作,告密者被称为“志愿者”、“编外契卡”。中央监察委员会主席古比雪夫说:“预报不良现象不是告密,而是布尔什维克党员的职责。”告密成了党性的表现,实际上,在肃反运动中成了党的一项中心工作。据英国历史学家的一部关于斯大林时代的政治生活的著作《耳语者》所引一名高级警官的说法,每五名苏联的机关工作者,就有一名告密者;又称仅莫斯科,六到七户人家即有一名告密者,苏联主要城市中经常向当局告密的卧底便占总人口的5%。从这些惊人的数字看来,当时的苏联,确实如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所形容的那样,是一个“狼在追猎的世纪”。我们所熟知的作家索尔仁尼琴,包括曼德尔施塔姆本人都是因此成为狼的猎物的。在曼德尔施塔姆的诗中,便多次出现“告密者”一词。
斯大林主义影响到哪里,哪里就有狼群出没。英国作家奥威尔的小说《1984》,就是根据西班牙内战的亲身经历,以及苏联作为一个极权主义国家为原型创作的。小说中就有告密的情节,全书充满着一种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的被操控的恐怖。
为了维护政权,斯大林不惜发动作恶机制制造恐怖,致使人人自危而完全失去抵抗力,最后发展成为阿伦特说的那种“自动化运动”。一个名叫莫森的德国历史学者,在阿伦特著作《艾克曼在耶路撒冷》德文版序言中说:“极权以它的暴力和恐怖塑造社会中所有的人群,无论充当加害者还是受害者,他们都同样合适。”是制度造成整体性的道德崩溃,而告密,只是恐怖制度链条中的一个环节而已。
在美国,政府因参议员麦卡锡指共产党人搞颠覆活动而大举搜捕。同样地,这也是一场全国范围的政治迫害,一时人心惶惶。著名电影演员卓别林即被指控同“颠覆”活动有联系,被迫离开美国。著名编剧福尔曼也上了麦卡锡的黑名单,因拒绝在麦卡锡委员会上作证,不但被取消了电影《午夜》所获的奥斯卡奖,甚至不能在好莱坞和其他所有的美国制片厂工作,结果去了英国。许多共产党人及嫌疑分子都遭到审讯,被判下狱。1952年,一位到美国访问的英国人马丁写道:“真正的后果是使庸人、懦夫和溜须拍马者得志,而令有识见,有创造性的人沉默。”在整个迫害过程中,告密行为显得特别活跃。
同为政治迫害、恐怖与告密,苏联无疑是制度性的,危害时间长,损失大,即使经历一个“非斯大林化”时期,也未能彻底放弃对公民的操控。美国的“麦卡锡案件”的产生来源于错误的政策,所以呈阶段性,并很快地为制度本身所纠正。
告密在中国,可谓源远流长。经过几千年的封建专制制度,到了现代,不但不曾绝迹,而且有所发展。国民党的“党国”,就是在清党——告密与屠杀——的血泊中建立起来的。20年的大陆统治是军阀统治,特务统治,后来又将这种统治方式带到台湾;直至1987年,迁延数十年的党禁和报禁才告终结。
中国共产党在“争民主,反迫害”的斗争中走上前台,于1949年10月1日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并成为唯一的执政党。新中国成立60年来,民主的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却是曲折而崎岖;尤其是“文化大革命”,专制主义的幽灵翩跹起舞,反民主反科学的势力大行其道。告密成风,批斗成阵,冤狱遍于国中。“文革”把恐惧当做政治生活的基础,一方面政法部门无法可循,完全按“最高指示”或揣摩形势风向办事;另一方面是群众专政,或者公开揭发,或者秘密举报,在阶级斗争极端化的环境中,人人成了“革命”的窃听器。利用告密,鼓励告密,文革中的许多“现行反革命”都是通过群众告密被制造出来的。
要剖析告密的起因,必须剖析告密的环境、条件、历史渊源。在中共历史上,最早的较大规模的告密事件,当数红军“打AB团”时期。延安整风时的“抢救运动”是一个恶性发展,康生把苏联的一套带到国内,开了意识形态专政的先河。土改、镇反、肃反、三反五反、反右、反右倾等等运动,无一不是群众专政外加意识形态专政。群众是躯体,意识形态是灵魂。到了“文革”,这种双重专政有了更高级、更为完备的形态,当时叫做“无产阶级全面专政”。这种意识形态性、群众性、全面性,正是政治学者阿伦特所定义的极权主义的几个指标。对于“文化大革命”,仅仅使用模糊语言,称之为“左的”、“错误的”、“悲剧的”而加以否定是不够的,应当给出一个合乎政治科学的定义。唯有对这场凶暴而荒诞的“史无前例”的社会运动极权化性质作出理性的评判,我们才可能对告密和告密者有一个根本性的理解。
谁之罪2:集体人格
“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造就了一种人为的敌对环境。身旁有阿耳戈斯的眼睛,头顶有达摩克利斯之剑,人们普遍失去安全感、责任感、存在的勇气;内心里只有无权感、卑劣感、屈从感、孤立感,在可否受罚与可否得救之间彷徨无计,受尽折磨。在这样的环境中,本能战胜道德,兽性征服人性,心理学家的所谓“健康人格”难以生成。但因此,讨论中就有人为告密者辩护,把罪责完全推给社会,为个人开脱。
即便环境险恶,告密者个人就可以逃脱责任了吗?
阿伦特在《艾克曼在耶路撒冷》的著作中,有两个著名的案例。其一是关于艾克曼。1960年5月,以色列情报部门从阿根廷逮捕了在逃的前纳粹军官艾克曼,于次年2月在耶路撒冷受审。在犹太人大屠杀中,艾克曼是“最终方案”的主要负责人,负责将300万犹太人遣送至灭绝营,被称为“死刑执行者”。对于艾克曼犯下的罪行,阿伦特认为,原出于军人极平常的服从命令,按党和国家的指示行事而已。她指出:是极权制度通过洗脑等手段,把人异化为无主体、无思想、无判断力的作恶工具。在极权制度下,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受害者,当然又都可能成为加害人。因此,在她看来,艾克曼的个人罪恶实质上是制度罪恶。在这里,她提出一个“平庸的恶”的概念,并因此一度遭到曲解。其实,她的态度是明确的:“恶”虽“平庸”,毕竟不改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