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军
有言在先
禅本不可说,笔者之所以说,有其因缘:
现代出版社引进了台湾著名漫画家蔡志忠的几本佛教题材的漫画版权,其责编来电让我写一些导读性的文字。笔者想当然地认为,漫画本来就是通俗易懂的东东,导读文字也应该十分简单,再加上喜欢蔡志忠的作品,为了先睹为快,便答应了。
谁知,等资料寄来,很是被吓了一跳:这几本书的台湾版,其序言是由佛光山创始人星云大师、华人第一位佛学博士圣严长老、著名作家林清玄撰写的。
老天爷,这岂不要让笔者出丑么!
翻开日文版,其序言撰写者,分别是日本佛教最大宗派黄檗宗大、上野村春眠和76岁的野末陈平博士(早稻田大学、大正大学教授)。乖乖,这个阵容也够吓人的。
虽然骑虎难下,但已经应诺了人家,不得不硬着头皮冒充大尾巴狼。《说禅》,便是为蔡志忠漫画《禅说》所撰的导读。
什么是禅
什么是禅?
归宗道诠说:“待到雪消后,自然春到来。”
智洪禅师道:“风送水声来枕畔,月移山影到窗前。”
禅宗祖师有偈曰:“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据《五灯会元》卷七记载:龙潭崇信拜天皇道悟为师,数年过去,道悟从来没有给他传授禅法。一日,崇信说:“自我随您学禅以来,您从未向我指示过心法。”道悟却说:“我一直在向你指示心法。你献茶,我接住;你端饭,我收下;你磕头,我回礼。哪里不是在指示心法?”道悟禅师的意思是说,生活中的一举一动,都是在示现禅的“心法”。
崇信豁然开悟:所谓心法,就是自性的作用——日常生活之中,处处都有道,时时都蕴藏着禅机,事事都是自性的神通妙用。他再次向师父请教:“怎样才能保持呢?”道悟说:“任性逍遥,随缘旷达。但尽凡心,别无圣解。”
禅在一切处,因此禅者将日常生活与佛法打成一片,人类至真至善至美的性灵就是禅的光彩显现。
禅,真的这样普通?黄龙宗创始人慧南祖师说:“说妙谈玄,乃太平之奸贼;行棒行喝,为乱世之英雄……黄檗门下总用不著。”禅,就是生活的本然,清风明月是禅,耕地种田是禅,喝茶吃饭是禅,最质朴的常理,就是禅的真谛。
有人问大珠慧海:“和尚修道,如何用功?”慧海回答:“饥来吃饭,困来即眠。”那人说:“一切人总如是,同师用功否?”慧海说:“不同。何以故?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
禅,有一个注释性的名称:“心一境性。”禅者做任何事都是一心一意,全神贯注;而我们总是三心二意,杂乱用心,所以,无法体悟到禅的升华与超越。
僧问:“达摩未来时,此土还有祖师意否?”药山惟俨曰:“有。”
僧道:“既有,祖师又来做什么?”药山说:“只为有,所以来。”
因了达摩祖师的到来,禅的种子才在中华大地上孕育出了人类智慧的奇葩。
石头希迁从曹溪到青原山拜见行思大师的时候,行思说:曹溪是禅的发源地,你带着什么东西来呢?希迁回答:“未到曹溪亦不失。”行思问:“若这样,用去曹溪做什么?”希迁说:“若不到曹溪,怎知不失?”
是啊,尽管佛性本来具足,尽管禅在一切处,若是不去参究,不去领悟,不见到自己的本来面目,又如何能明白呢?
一位禅僧向被人称为“古佛”的赵州从谂请教:“怎样参禅才能开悟?”
百廿高龄的老赵州像是有什么急事,匆匆忙忙站立起来,边向外走边说:“对不起,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内急。”
刚走到门口,赵州忽然又停止了脚步,扭头对禅僧说:“你看,老僧一把年纪了,可是撒尿这么一点小事,还必须亲自去,无法找到任何人代替。”
禅僧恍然大悟:禅是一种境界,一种体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禅的感悟,是别人无法替代的——想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必须自己亲口尝一尝。
唐肃宗问慧忠国师:“你跟随六祖慧能学到了什么禅法?”
慧忠指着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白云说:“陛下,您看空中那片白云,是钉着的呢,还是挂着的呢?”
云,因其没有挂碍,没有羁绊,所以能够自由舒卷,任意飘游,随时变化。同样,禅无定法,因此而自由,而活泼,而生动;禅者的生活洒脱,逍遥,自在。
禅之源流
那一天,注定是个非凡的日子。
两千五百多年前的一天,当第一声鸟啼划破清晨的寂静,当第一缕霞光从东方升起,中天竺(古印度)王舍城立刻喧闹起来:人们扶老携幼,车水马龙,涌出城门……
因为,释迦牟尼佛要在城郊的灵鹫山上,宣说神奇的佛法。
蓝天一碧如洗,深邃而又辽阔。朝阳放射着金色光芒,照射在山涧里,溪水便流淌出金子一样叮当作响的欢唱;阳光播撒在树丛中,树叶上那无数的露珠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平缓的山坡上,绿草如茵,野花烂漫,仿佛铺上了五彩缤纷的花地毯……
明媚晨光里,释迦牟尼佛终于登上了金刚法座。这时,大梵天王从灵鹫山顶走了下来,单膝跪地,敬献给佛陀一支金色的波罗花。
佛陀接过那含苞欲放的花朵,嘴角微微泛起一缕神秘的微笑,然后将那美丽的花朵默然展示在众人面前。
看到佛陀以花示众,下面静坐着的上千比丘,数万大众,虽然都感受到了一种美妙绝伦的氛围,但宛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缥缥缈缈。这时,唯有佛的大弟子,摩诃迦叶尊者,从佛陀的拈花里体会到了宇宙人生的真谛。他情不自禁地发出会心的微笑——就在这一瞬间,他与佛陀心心相印、心心相通了——似乎有一种最美妙、最真切、最清晰的真理的溪流,从佛陀的心田汩汩流入了迦叶的心里……
灵光一束透寰宇,拈花微笑露禅机。
那不过是暂短的一瞬间,然而,这个瞬间,却成了美妙的永恒。
释迦牟尼佛用拇指与食指拈着花茎,其余三个指头微微翘起——他的手,就宛若一朵含苞欲放的、美丽纯洁的花蕾!佛陀以这种高雅的姿态展示着那朵金莲花,然后对大众说道:
“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
这时候,迦叶尊者的目光一直注视着佛陀手里的金莲花,脸上洋溢着梦幻一般的会心的微笑。
那花儿一样清新、花儿一样馨香、花儿一样妙不可言的微笑。
在千百万双期待的眼睛注视下,佛陀将那似乎放射金色光芒的莲花,递给了大迦叶。心有灵犀一点通。最美妙、最神奇、最不可思议的禅,就这样从佛的心灵之中流淌出来,流进了大迦叶的心田,并且源源不断地传递了下来!
中国禅宗
佛祖拈花,迦叶微笑。禅的火种在天竺递代薪传了二十八世之后,一千四百多年前,达摩祖师航海而来,将那一束灵光带到了中国。
禅在古印度,始终是一脉相传,并未形成宗派,只有传入中国之后,与中华文化相即相融,才焕发出了惊人的能量,绽放出了人类最璀璨的智慧光华。
达摩面壁,慧可断臂。到六祖慧能,高举“顿悟成佛”的大旗,一举改变了汉传佛教的发展方向——所谓中国佛教,特质在禅。
慧能创立的禅法,简洁明快,直指人心,他的得法弟子遍布大江南北,他们共同努力,将顿悟禅法普及到了全国范围。后来,他的二传法孙马祖道一(怀让弟子)在江西建立选佛之场,石头希迁(行思弟子)在南岳衡山大开禅门,他们二人并世而出,形成了中国禅宗史上两座巍峨的高峰:
“十影神驹立海涯(马祖道一),五色祥麟步岸天(石头希迁)。”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马祖道一机锋峻烈,大机大用,恰似蛟龙闹海。他在江西洪州(今南昌)烘炉大开,千锤百炼打造的八十四员善知识,个个铜头铁臂,龙腾虎跃,闯关夺隘,大机大用。
孤峰高千仞,只许明月临。石头希迁在湖南衡山孤峰突起,其禅风深邃绵密,清高孤傲,宛若凤鸣云霄。他端坐在南岳绝顶,门风孤峻,目光犀利,经他印可的禅僧,人人保任功深,仙风鹤骨,非同凡响。
其后,马祖道一的弟子百丈怀海,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将禅修与日常生活、日常劳动融为一体,门下诞生了沩仰、临济两大宗派。石头希迁的后代子孙,逐渐演化出曹洞、云门、法眼三大支流。五大宗派洪波涌起,共同开创了禅宗风卷残云、狂飙突进的崭新局面,蔚然成为中国思想史上的一大奇观。中国禅宗,在唐末宋初发展到鼎盛时期,成为人类文明史上最璀璨的智慧奇葩……
中国禅宗的发展,犹如几何裂变,所以,慧能百年之后,不但“凡言禅,皆本曹溪”,而且使得禅宗一跃成为中国佛教的主体——唐末五代以后的佛教,其他宗派或销声匿迹,或不绝如缕,唯有禅宗异军突起。由是,宋代之后,神州僧人,脉出禅门;天下寺院,尽为丛林。那时,禅的风采、禅的精神、禅的智慧,风靡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上至皇家内宫,下到黎民百姓,无不修禅习定;文人士大夫更是以参禅、谈禅为时尚。禅在中华大地上生了根、开了花、结了果,并且与中国传统文化水乳交融,成为中国文化不可分割的部分。
在我国文化史、哲学史、思想史、文学艺术史上,禅宗都曾产生过重大影响。
可以说,没有禅宗的昭示,也就不会有宋明理学——新儒家学说在理论上的突破。梁启超先生曾经指出:“唐代佛学极倡之后,宋儒采之,以建设一种‘儒表佛骨’的新哲学。”人们评价新儒学是“阳儒阴佛”、“儒外佛里”,这其中的“佛”,指的正是禅。不是么,追根溯源,我们在早、中期的理学大师们身后,总能影影绰绰看到一些著名禅师的身影。从新儒学先驱李翱到理学集大成者朱熹,无不深深受到了禅宗的影响。几乎所有的理学大师,或在禅师们的点化下自己有所体悟,或者从禅宗“公案”、“语录”得到启迪,并以此为资本,而自立门户。所以,他们大都是以儒家的语言,阐述禅的精髓。不客气地说,理学的许多“语录”,“学案”,本来就是源自禅宗典故。因此,有人直截了当说,陆九渊、王守仁的哲学体系就是脱胎于禅。不是么,就连朱熹教导学生的方法,也是一半时间读书,一半时间静坐。后人戏称:“半天当儒生,半天做和尚。”
可以说,没有禅的渗透,就没有唐宋文化艺术的全面繁荣。禅宗兴起之后,首先便以其独具一格的思维方式、通天彻地的圆融智慧、超然物外的洒脱风姿,赢得了文人雅士的倾心。他们谈禅、习禅,斗机观锋,思想上有一种禅理化的倾向,不知不觉里引起了他们生活情趣的变化,自然而然,也会反映在他们的文学艺术作品中。他们以禅入诗,以禅入画,以禅入乐……因为禅的精神渗透,艺术思维日益由粗糙浅直,走向宏深精微,进而产生了质的飞跃,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境界。
禅的加入,使得诗词的魂魄更有灵性,变得更加空明灵透、飘逸超脱,达到空前的审美境界。所以元好问说:“诗为禅客添意气,禅是诗家切玉刀。”
参禅灵明不昧的心境与艺术创作时的灵感状态极为相似。当参禅者入定之后,心灵空明虚静,心灵明静则森罗万象映入(禅定显发智慧),此时,如形之于诗词,其词美妙而深邃;若赋之于声律,其曲婉转而灵动……正是如此,在禅的意境启迪下,王维开创了中国山水画写意之先河。是禅,赋予了他神奇的艺术灵感;是他,赋予了中国画禅的空灵、禅的意象、禅的境界、禅的超越。
……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自唐宋之后,抛离慧能所开创的禅宗,就不可能真正理解和把握中国哲学、文化、艺术的精神。不仅如此,禅早已跨越国界,深深渗透进整个东方文化的每一个层面,对东亚各国的历史文化、社会文明发挥了重大影响。时至今日,禅的精髓早已化为文化基因,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发挥着潜移默化的作用……
白云深处
禅不仅是一种理论,而且是一种必须实证才能焕发的真理。禅的境界,也只有刻苦修行才能契入;禅的妙用,也只有开悟才能显发。《法华经》序品曰:“又见菩萨离诸戏笑及痴眷属,亲近智者,一心除乱,摄念山林,亿千万岁以求佛道。”佛陀告诫弟子:当于远离愦闹之处修炼心地。
于是,无数中国禅僧离开都市,走入山林,绝诸尘嚣,长养圣胎。
“入夜歌明月,侵晨舞白云。”千百年来,在深山更深处,禅僧以草为衣,掬泉而饮,结茅峰顶,冥然静坐。他们结猿猴以为友,纳虎豹以为临,得阳光雨露之化育,经风霜雨雪之洗礼,感悟自然造化之风采,体验天地日月之灵气;流泉幽潭见其清,山高林密衬其静,苍穹云飞显其虚,落花流水知其空。清、静、虚、空,在僧人与崇山峻岭之间架起一道无形的桥梁,于是产生了独特的人文奇观:深山藏古寺,密林掩僧踪。
“联溪难记曲,叠嶂不知重。”白云深处,绝诸尘嚣。那无边的寂静,融入禅者那寂寥淡泊的心境,仿佛随时都能羽化而登仙……
白云深处的宁静,是禅者永久的追寻。千百年来,在那红尘不到的高山之巅,在那俗风难达的大川之畔,一直隐匿着一些另类的人士——禅者。他,舍弃灯火灿烂,亲近星月之光;隔断人间烟火,沐浴清风白云;远离都市烦嚣,汲取山川岚霞……她,岩栖——睡石板,居岩洞,席地幕天;涧汲——手为瓢,掬一捧,尽饮清泉;草衣——编麻裤,织草裙,遮体御寒;木食——采蘑菇,摘松子,菜香果鲜……
烟霞为伴侣,松林时闻野鹤吟;
草木纪春秋,岭头常看闲云飞。
他们为什么要远离人群去隐居?他们的隐居又有何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