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天谢地,在我劳动了大约一年半之后,允许我回北京“探亲”。所谓探亲,就是允许我和丈夫儿子团聚十五天,包括来回旅程所需的时间在内。丈夫的干校与我的干校在同一个省份之内,从地图上看,距离很近,然而如果从我这里走到他那里,必须走一个“匚”形,如果是晴天,单程需走三天时间,如果下雨下雪,就不可能通行了。这次好不容易盼来了探亲假,我立即与丈夫通信联络。那时候我们的农场里没有电话,即使有也不会允许我们使用,况且我们根本无权询问是否有,所以只能借助书信联络。鉴于有的同事曾经被人无故拆信(那时候还没有法律能够制止这种行为),我与丈夫都在信封背面用阿拉伯数字编号,虽然同在一省,来往一封信最短也要一周时间。
坐在运货卡车的后车斗里,在黄泛区凹凸不平的黄土路上,颠簸了一整天之后,我和丈夫终于在京汉铁路的一个车站会合。当天回北京的车票已经售完,不得不在车站旁边的小客栈里住宿一夜。宝贵的探亲假还要如此地浪费一天,真不情愿。
这个国营小客栈的负责人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子,给我们指定了两间房子,让男女分住,而且要交两间房子的租金。我们声明是夫妻,只需一间就够了。他立刻用一口河南土话问我们:“谁能证明你们是夫妻呢?”这句话着实刺伤了我的自尊心——难道夫妻也可以假冒吗?然而我还是耐着性子向他解释,并把干校负责人的名字告诉了他,请他设法调查,而且把我们俩人的工作证掏出来给他验看。他的多疑症使他分外固执,他竟然说:“工作证不能证明你们是夫妻,必须拿出结婚证来。”结婚证?——结婚证远在千里之外的北京斗室,我们怎样才能拿给他看?我只能继续耐着性子向他声明,我们是回北京探视儿子,如果不是买不到当天的回京车票,绝不会在他这店里留宿,请他立即设法与我们的干校联系,调查清楚我们的夫妻关系,反正我们绝不会向他交两个房间的房租。他看我们的态度十分坚决,而且和他一样固执己见,才很不情愿地给了我们一间破房子的钥匙。
说这间房子是破房子一点儿也不委屈它。它的门和墙都是歪的。门是用几条木头和几片草席胡乱拼成的,根本关不拢,当然更没有门锁。房子里面只有一张床,床上铺着草褥子,草褥子上面铺着一条黑不溜秋的床单,不知道已经有多少天没有洗过了,床单上面放着一床同样黑不溜秋的棉花被。我掀开草褥子一看,下面爬着许多猩红的臭虫。我们真不愿意在这样的地方浪费一天宝贵的探亲假,然而为了火车票,我们无法离开这里。白天我们就在大街上走走,天黑以后,只能躲进这间又破又暗又危机四伏的小屋,互相讲述许多心里的话,在说话声中捱过了这难熬的24小时。
那时候有一个规定,像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回京探亲只能买硬座车票。虽然行程需要十八、九个小时,但是如果你夜里妄想躺在卧铺上睡觉,就不给你报销车票。每月工资只有56元人民币,还要在北京养育着一个孩子和一个照顾孩子的农民大嫂,谁敢为了八小时的睡眠,而自己负担火车费呢?坐在硬板凳上睡觉虽然很不舒服、很累,可是想到了不久之后就能看见日思夜想的儿子,也就忘了疲劳与困倦。
列车终于徐徐地开进了北京站,我的心中升腾起暖意,久违了的故乡北京啊,我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了你。带着满身的尘土和劳累,还有彻夜未眠的红眼丝,我和丈夫兴冲冲地奔进了自己的家门。
儿子已经两岁多了,正是幼儿最惹人怜爱的年龄。他学会了走路,步伐已很稳健,他的那张可爱的面庞仍然白里透红,漆黑的头发剃成了小平头,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闪现着晶莹的光芒。他听见有人开门,立刻热情地奔了过来,用那双又亮又黑的大眼睛探究地望定了我。我扔下手中的书包,奔过去想要抱他亲吻他,他却仿佛不认识我一样,躲到了农村大嫂的腿后边,然后又探出头来,怀着好奇的心态,静静地端详着我。看着我这个对他充满了热情的女人,他那胖乎乎的小脸蛋上渐渐地出现了笑意,两个醉人的小酒窝也愈来愈深,他的又黑又亮的大眼睛里闪出了快乐的光芒,然后,他开口说话了,招呼我道:
“阿姨!”
我的心里充满了快乐,也充满了辛酸。我的儿子虽然对我这个陌生来客充满了善意,但是他却不认识自己的妈妈了!是啊,我离开他时他还不到一周岁,我们已经有一年半没有见面了!
我抱着他,努力地向他解释,我是他的妈妈,而我的丈夫是他的爸爸,可是他大概一时还难以转换印象,在我们回到家里的前几天里,他总是很快乐地,一边拍着手,一边跳跃着,一边又笑又唱地说着:
“阿姨回来了!”“叔叔回来了!”等到熟悉了,儿子终于用甜甜的奶嗓子叫着“爸爸”,“妈妈”,叫着“爸爸回来了!”“妈妈回来了!”的时候,我们的短暂的探亲假已经到期,又是与可爱的孩子分手,又是开始新思念的时候了!
我们不得不与他含泪告别,再一次将他托付给农村大嫂,也再一次将我们的命运托付给未知数。
十、橱窗
久违了的北京城里,街头空荡荡的,人迹稀少,因为几乎所有的文教单位都被打发到五七干校去了,气氛显得十分萧条。
我抱着亲爱的儿子,沿着故乡熟识的街道散步,这种难得享受到的天伦之乐,使我的心头感受着同样是久违了的幸福。我和丈夫边走边谈,边逗着怀里的儿子说笑,边看看久违了的故乡景色。
可看的地方真少。——从童年时就喜欢进去走走的北海公园、景山公园、中山公园等等,已被封锁起来,不许平民百姓入内。没有安民告示,不知道什么原因,听说是为了安全,因为它们离中南海太近,又传说是因为一个女人要在其中骑马游乐。反正是过去所有公开开放的公园,都统统地紧锁了大门,关闭起来了。
再看看街上稀少的行人,也一律都是黄色军装,或蓝色的中山装,这些颜色我们自己的身上都有,都是司空见惯,早已看够了的。
唯一装点着街道的摆设,就是市中心的十字路口,挂在墙上的那些展览橱窗了。那些橱窗里面展示的,也都清一色是那几位穿着军装的领导人,都是我们非常熟识的面孔。我们便抱着孩子,慢慢地踱到橱窗跟前,看看近来有什么重要的新闻发生。
我们一面与儿子说笑,一面一个窗口接着一个窗口地慢慢地看过去,忽然发现,在这一整排摆满了领导人照片的玻璃橱窗里,竟然少了一个人头。这个人可是非同小可的,大红大紫的,一手遮天的,当时的宪法里明文规定指名道姓的革命接班人,怎么能怎么敢在橱窗里不挂他的照片呢?
我们怕是自己过敏,于是再一个橱窗接着一个橱窗地仔细寻找,在几个显著街段的报纸橱窗里,确实都少了这个人的照片。虽然一切都还没有公开,对老百姓来说仍是秘密,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可是我们的心头,不知不觉之间就浮现出了暖意。我们觉得高兴,丈夫和我相视而笑,我们什么也没说,可是却有一种神秘的预感,觉得让我们妻离子散的那个“始作俑者”已经出了事情,这让我们觉得宽心,觉得快慰,这个害人的家伙出事,对于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老百姓来说,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但是这仅仅是猜测,是敏感,是我们现在还无法知晓的情况。我们能够知晓的情况只有一件,那就是:在短短十几天的探亲假结束之后,我们必须再度告别亲爱的儿子,按时返回劳改农场。
回到了黄土地之后,感觉到这里的气氛与半个月前已经大不一样。干部们都在屋子里开会,很少露面。除了一日三餐在土坯搭成的饭堂里看见他们一眼之外,其他时间,他们都躲在屋子里。过去一向熙熙攘攘的五七校园,现在变得鸦雀无声,氛围里充满了一种神秘兮兮的味道。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确实出事了,在北京街头的敏感,的确不是空穴来风。
然而,究竟出了什么事呢?这件事情对于我们的未来命运能够产生什么影响呢?我们当时还无法知道,也无法预料。
我们唯一能够做到的事情就是等待着,默默地等待着,耐心地等待着,在沉重的劳动中坚强地等待着。
十一、丈夫的病
又回到了这个黄泛区的劳改农场,又开始了对儿子的思念,唯一的安慰,就是收到丈夫的来信,那信封背面标有阿拉伯数字的厚厚的家信。只有在这时,才深切地体会出了诗圣杜甫老先生“家书抵万金”一句的涵义。
早已相约每封信的间隔是两个星期左右,一直都在如此正常地运行。可是这一次,却迟迟地没有来。两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了,四个星期过去了,总是杳无音讯,每天连队里发信的时候,都是我最失望的时刻。我的心里十分着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这种心情不能公开诉说,因为每天晚上都要召开“思想汇报会”,如果没有表白“高温高速练红心”的决心,而是流露出了小家庭观念,儿女情长,那是要挨批判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再发一封信过去,表白我的焦急,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等待了好久,回信终于来了。看到那熟悉的笔体和纯白色信封,心里踏实了许多。可是等到傍晚收工以后,拆开信封一看内容,心里却又立刻紧张了起来,比没有接到信时还要惦念。原来他所写的内容是:
“一个月前的一天下午,正坐在小板凳上开全连大会,忽然腰不行了,顿时倒在地上,全身不能动,是同事们把我抬回土炕上去的。经过连里的赤脚医生(也是同事,略通医术)诊断,大概是腰椎尖盘突出症,现在吃饭、出恭均不能自理。不过虽然行动不便,但不累及性命,不要紧的,你不要着急。”……
看到这封信后,尤其是那句“吃饭、出恭均不能自理”的话,我无法不着急。细想想:幼小的儿子远在千里之外不能相见,丈夫又得了这样的病,生活“不能自理”,我的心情十分沉重而焦虑。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我也不用害怕了,我也顾虑不了什么了,于是勇敢地找到干校有关当局,要求请假,去探视丈夫的病,并帮助料理他的生活起居。等我简略地述说了情况,并把这封私人信件很信任地交给他们验看了之后,他们的回答是:
“不行。没有事假制度。”
我请求他们照顾一下特殊情况,他们的回答是:
“你去不去一样。他那边有组织照顾。”
呜呼!我说不出话。
不知道答复我的这个人是不是也有妻子儿女,不知道假若他的家里人生了重病,他是否也会采用这样一种冷漠的态度。向这样的人请求理解和帮助,只能证明自己的不识相和有目无珠。
我能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向后转,退回自己的营房,压制自己的心绪和表情,去默默地、苦苦地思念和惦念自己的亲人。并相信他能够用我所熟知的那种一贯乐观的态度,来战胜已经降临的病魔,渐渐康复。
我用我们民族所特别具有的这种阿Q精神努力地安慰自己。慢慢地,竟然也像在土谷祠中熟睡的阿Q那样,在我那张吱吱作响的上铺上面,一边流泪,一边似梦非梦地,入睡了。因为我的心理,我的身体,已经太累了。而明天,还有代替驴、马、骡子们的沉重劳动,等待着我。
十二、解放
“解放”这两个字从上小学起就读它写它,可以说已经读过写过千万次,烂熟于心。可是真正体会出它们的韵味,却是1978年的事情。
那一年,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做出了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彻底否定了所谓的“文化大革命”,使得“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实事求是”深入人心。
从此,我国的社会生活才走上了拨乱反正的康庄大道。每一个公民,也才有了说真话、办实事的可能性。
对于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来说,也只有从1978年开始,我们的命运才真正出现了转机,因此,我们会永远牢记这个年份。
(原载《长城》文学双月刊1997年第4期;被收入《当代散文精品》一书,广州出版社1998年出版)
寻母记
(一)
父亲赵来止先生和母亲李劼淑女士我懂事以后,一直没有见过生母。从祖母交给我的照片里,我看到了一个青春美丽的年轻女子,然而那是纸上的影像,我想念的,却是活生生的人。
几十年后,当我终于和母亲重逢时,我已经五十三岁,母亲已经七十四岁。地点是在今日已不复存在的香港启德机场。
在这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发生过许许多多的故事。今天,在这里,我只讲讲寻找母亲的故事。
虽然没有母爱,我的童年是幸福的,因为我有一位慈祥的祖母,她老人家用最无私的爱抚育我成长,并用正确的价值观引导我认知外面的世界。在祖母温馨的四合院里,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不料,在我未满12周岁的那一年,祖母突然患脑溢血去世了。照耀着我的太阳突然熄灭了。恶毒的继母不让我这名优秀学生继续读书,我顿时陷入了孤苦无依的境遇之中。
就在极度苦闷的状态下,我考进了当时北京最好的女子中学——师大女附中(现名师大实验中学)。高中毕业后,又被校方保送至北京师范大学。从中学到大学,前后十年,我一直住在女生集体宿舍里。无论是在师大女附中,还是在北京师范大学,我都遇见了多位令我敬仰的老师,和许多团结友爱的同学。美好而紧张的学习生活,使我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