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每逢寒假或者暑假来临,同学们都回家去了,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宿舍里。白天,我可以躲进图书馆里看书解闷;晚上,我只能面对着室内黑黝黝的屋顶,或是望着窗外遥远而深不可测的星空,这时,我就特别想念天地相隔再也无法见面的祖母,和不知现在何处的母亲。
我的母亲在哪里?这个问题一直苦恼着我。我曾经多次询问过屡遭打击的姑母,她的确不知道。我也曾经询问过姨母,我隐约地感觉到,她是知道的,但是她不告诉我。
直到20世纪70年代的中期,那时候,我刚从位于河南淮阳的“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回到北京不久,姨母是北京某著名大学的“反动学术权威”,她也刚从下放地回到北京的家中。一次见面时,我又执拗地向她询问我母亲究竟住在什么地方。此时,我已人到中年,姨母已将近老年。她看我实在是锲而不舍,就好像是咽喉疼痛似地,很艰难地,轻声地告诉我说:
“台湾。”
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台湾”是犯忌讳的地理名词。假如你跟这个地名联系上了,不慎又被恶人知道了,那么,你就可能被批判,被斗争,被剃成“阴阳头”,或者被怀疑为间谍、特务,现行反革命。
什么?我的母亲在那里?
她为什么住在那样一个无法通信,无法联络,大概再也无法见面的地方?
为什么我对亲人的刻骨铭心的思念,要跟那样一个敏感的、犯忌讳的地理名称联系在一起?
所以,当我听到这两个字时,无异于晴天听到了一声霹雳。当时我想:我此生,是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的亲生母亲了。
我非常失望,也非常惶恐,不禁脱口而出:
“她怎么会住在那里呢?”
姨母的咽喉疼痛症好像缓解了一点儿,她缓缓地说: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呢?台湾本是中国的一个省啊。你妈是职业妇女,在台北上班。当时大陆和台湾之间是可以随便来去的。我和你姨父每年暑假都从北平去那边玩,1948年暑假还去了呢。第二年就去不成了,交通,一切,都断绝了。从此以后,就失去了联系,也就没有了音讯。虽然如此,我想,她如今还是住在那里。”
说完了这段话,她又郑重地嘱咐我说:
“这件事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否则会有麻烦的。”
“我知道。”我无可奈何地说。
虽然无可奈何,我还是想知道更多的细节:
“具体的地址门牌呢?”
“那已经忘了。就是还记得,也许已经搬家了。况且又无法通信。”
住在那样一个无法通信、无法见面的地方,怎么办?
那时候的广播电台里,还不可能出现“寻找亲人”的节目。
那时候的报纸上,也不可能开辟“寻找亲人”的专栏。
那么,跑到福建省的沿海地区,对着海峡的另一岸,大声地呼唤她吗?——也只能晚间躺在床上,无奈地如此胡思乱想。
我深知这件事情在当时的严重性。姨母虽然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了北平的中共地下党,是老革命,她“对组织忠诚”,在档案里把所有的亲属都填上了,也包括我母亲。后来我才知道,她为了这个“社会关系”,在“十年浩劫”期间,受到了残酷的批判和斗争。
(二)
当时我真没有料到,1976年“文革”就会结束,1978年底之后,就开始了思想解放、实事求是、改革开放的新时期。
此后,两岸关系逐渐缓解,那个在过去是非常忌讳的地理名称,渐渐地,已经变成了一个不再是敏感的,而是非常亲切的,经常被人们提起来的“宝岛”了。
后来,两岸之间,就可以通信、通电话了。
多亏几位好朋友的鼎力相助,几经努力,我终于掌握了母亲的通讯地址。
我很激动地发出了第一封信。这是我在脑子里不知打了多少回草稿,却始终没有可能寄出去的一封信。我恨不得把埋藏在心底半个世纪之久的所有心里话,都告诉她老人家。
半个多月后,我就收到了母亲大人的亲笔回信。这封信与我过去收到过的任何信件都不一样——它的信封的格式,是竖着写的,中间还画着一个长方形的框框。这种样式的信封,我在童年时常常看到,大人们写信,都用这样的信封。在中间那个长方形的框框里,写着我的乳名,那是只有我的家人才知道的名字,也是小时候,祖母经常呼唤的名字。我像捧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那样,把这封信从楼下的信箱里捧回了自己的家中。
母亲的笔体娟秀,写的都是繁体字,她的记忆力真强,信中详细地跟我谈了许多家事,也倾诉了对我的思念之情。
在陆陆续续地书信往来了一段时间以后,母亲在一封信里如此写道:
“我们先在香港见见面吧,然后我们好好地谈谈。只有我们俩个人,让我们好好地弥补弥补已经失落了的时光吧。”“给我打电话来,以便约定见面的时间。”
收到此信的当天晚上,我生平第一次走进了西单西边北京长途电话局的大门。(当时北京百姓的家中只有电话分机,尚无长途电话的功能。)
长途电话局的大厅里,一个电话亭紧挨着一个电话亭。每个电话亭都像一个立起来的长方形玻璃大盒子。几乎每一个玻璃大盒子里面,都站着一个打电话的人。
我走到服务台前,向值班小姐要了一张单子。把母亲在信中告诉我的电话号码,填在单子上,再交还回去。
然后就坐在大厅里的塑料椅子上,耐心地等待。
一排又一排的椅子上,坐着不少人。他们也都是等着打电话的。——大概也都像我一样,等待着与亲人通电话吧。
一会儿,过了20分钟左右吧,值班小姐在叫我的名字,告诉我:走进多少多少号电话亭。
我立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心怦怦地跳着,快步走进了写有那个号码的长方形大盒子,拿起听筒。
听筒里有一位操闽南口音普通话的小姐在问:“这里是台北。请问要接多少号码?”
听到对方发问,我赶紧告诉对方:“多少多少多少。”
马上,听筒那边就传来了“铃——”,“铃——”,“铃——”的响声。——说明电话已经接通了。
铃声终止。我听见那边传来了一声:“喂——”
那位操闽南口音普通话的小姐立刻发问:“您是某某某女士吗?”
那个声音回答说:“是。请问您是哪一位?”
说话的人像我一样,也操着一口纯正的、清晰的北京话,不过声音显得比我浑厚,是个女中音——我知道,这是我的妈妈的声音。也是我自懂事以后,第一次听到母亲的声音。
“请接长途。”然后,这位闽南口音的小姐的声音,就隐去了。我怀着无限的激动,亢奋,悲,喜,立刻高声地喊叫了一声:“妈——,我是小久——”
这一声大概非常之响,在长途电话局大厅里坐着的人,都听见了。那边立刻回答说:
“哎,我听见了,我听见了。你的声音这样好听。”
我的声音这样好听?从我很小的时候起,人们就常常称赞我说,我的声音非常好听,对这个称赞,我从来没有在意过。可是,这一次,却是我的妈妈称赞我,假如她不离我远去,几十年来,她不是天天都能听见我用这种声音喊她“妈妈”吗?
我虽然心跳得厉害,还是跟她老人家商定了:她和我,分别从台北和北京出发,几月几号,在香港会面。
放下听筒,我走出玻璃大盒子,向值班小姐交电话费的时候,她向我投来了异常温情的一瞥。
我办完了繁杂的各种手续后,就向丈夫和儿子作暂时的告别,从北京起飞,生平第一次抵达了香港。准备着,迎接从台北飞来的母亲大人。
2006年岁末写于北京
(原载《北京晚报》2007年2月16日)
香港会母记
香港启德机场的候机大厅,面积不大。在大厅的一角,有几排红色的塑料靠椅,供接机的人们休息。挂在墙上的班机抵达时间自动显示牌,一会儿就哗啦哗啦地响一阵,通知等在这里迎接亲友的人们,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哪一个航班,已经降落了。
旅客们一走出机场行李间的大门,就会踏上两条平行的、大约有30度倾斜的坡道,其实这两条坡道本是一条,只是中间被长长的铁栏杆隔为两半。这两条坡道的长度大约有100米左右,上面分别站着两位穿绿色警服的警察先生。他们一律是平静的脸色,却都用警惕的眼神,在环视着大厅里的安全状况。
迎候的人们站在坡道的尽端,微微地仰视着从领行李的大厅里走出来的乘客。
已经接近中午11时40分,从台北飞往香港的国泰航班,应该此时降落。然而,显示牌“哗啦哗啦”地响过几阵之后,有关这一个航班的情况,却仍然没有确切的消息。我呆呆地站在显示牌前,焦急地等待。除了等待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熬过,终于在12时20分,显示牌上打出了这个航班已经抵达的消息。
我快步从显示牌前奔到坡道的尽头,选择了一个最易被人认出的位置,然后从我随身携带的书包里,掏出了一面三角形的小纸旗,上面写着我的乳名。
这是我昨天晚上亲手做的。
几步之外,站着一位中年妇女。从面相和服饰看,像是东南亚一带的人。她还带着一个少年,估计是她的儿子。她看我举起了小旗,就凑近来用中国话与我搭讪:
“是接人吗?”
“是的。”
“从哪里来?”
“北京。”
她一听是从大陆来的,神情之间立刻出现了几丝难以察觉的警惕之色。然而她看我实在温和,而且有问必答,大概是不需戒备的,尤其是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强烈好奇心,于是又凑过来对我发问:
“接什么人呀?”
“妈妈。”
她的惊奇竟然使她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胳膊,非常诧异地高声问我:
“接妈妈还要打旗子?接妈妈还不认得吗?”
我是个知识分子,一向十分尊重别人的隐私权,对别人向我的刨根问底,也一向十分讨厌。
然而,我现在的心情极其被动——极度的悲伤,极度的期望,极度的希翼,极度的感慨,都一古脑儿地冲到了我的脑子里,使我失去了抵御这种小市民好奇心的力气。
“是的。”我无力地说。
“为什么?为什么?”
“50年没有相见了。”
“啊——”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慨叹。“真可怜啊!”她补充说。
然后,她转脸朝着自己的儿子,对他说:“她跟妈咪50年没有见面了啊!啧,啧,啧,真可怜啊!”
于是,这个少年就向我投来了一束充满了同情与惊异的目光。
我极力地忍耐着,多少年了啊,我从来不愿意别人咀嚼自己的痛苦,我总是默默地,默默地忍耐着。为什么要在这异地他乡,向素不相识的路人,袒露内心的隐秘呢?
我知道,在这个女人的好奇心中,也有善良的成分。为了转移自己的心情,我也无奈地问她道:
“中国人吗?”
“不,印尼人。”
“华侨吗?”
“对。加入了印尼籍。”
“住在香港吗?”
“住在香港。来接印尼的亲戚。”
她凑近我,还想继续聊天。这时候,陪着我,为我引路的许教授走过来,解救了我。
在耐心而焦急地等待了许久之后,行李间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站在坡道上的那两位警察先生,立即用专注的目光,四面八方地进行扫描。
推着行李车的旅客们,陆陆续续地,一个接一个地,从打开着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我选择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站在那条把坡道一分为二的铁栏杆的尽头,仰面对准行李间的大门,并且高高地举起了那面三角形的小旗子。
我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那张时启时闭的门扉。每走出一位旅客,我的血液都要向脑海里“嗡”地一涌。
一个像时装模特儿般的时髦小姐走下来了。
一个金发碧眼的高个子老外,挽着一个黄肤黑发的亚洲女子走下来了。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年夫妇,手拉手地走下来了。
三五成群的西装革履的男士们,说说笑笑地走下来了。
一个穿着一套“太太服”的老年妇女,独自推着一辆行李车,缓慢地走下来了。
站在坡道两旁迎候亲友的人们,一看见自己迎接的对象,立刻迎了上去。别人的欢声笑语,洋溢在这间面积不大的候机厅里。
尽管我的脑袋里在嗡嗡作响,我的心脏也在“嘭”、“嘭”、“嘭”地狂跳不止,我还是努力地集中着自己的注意力,不漏过观察任何一位从那扇大门里走出来的人。
最吸引我的目光的,当然是那些单身走路的老年妇女。我几次想要倾身过去,站在我身旁的许教授都冷静地提醒我说:
“不会是这位,气质不像。”
许教授是我丈夫的朋友,他从广州来此探亲,是位香港通,看见过母亲写给我的信。
我的书包里,装着母亲写给我的信,还有她的照片,——不仅是近照,还有我珍藏了几十年的已经发黄的旧照。但那都是纸上的影像,我要等待的,是一位活生生的人。
一个接一个的人,一股接一股的人流,从我的身边走过去了。
可是我要等的那个人——那个给予了我生命,却又远离了我,让我苦苦地思念和等待了半个世纪之久的那个人,仍然没有出现。
我极力地镇定着自己,蓄在眼眶里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地滴落了下来。
许教授轻声地对我说:“不要着急,人还没有走完。”
我继续站在那里。继续等待着,忍耐着。
人群渐渐地稀落了。坡道的两旁,仿佛没有什么人再等候了。行李间的大门里,仿佛也再没有人会走出来。
正当我濒临绝望的时候,我一直盯着的那扇门,微微地开启,从里面缓缓地走出来了一位身着白色旅行套装的妇女。她推着一辆行李车,迈着庄重的脚步,慢慢地走到了坡道的上端,站定。然后把她的右手伸向左肩背着的书包,像是要掏取什么东西。
我知道她一定是要掏取一面旗子,一面写着我的乳名的旗子,这是昨天晚上她在电话里与我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