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籍焚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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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书答 (3)

自今观之,邑姜以一妇人而足九人之数,不妨其与周、召、太公之流并列为十乱,文母以一圣女而正《二南》之《风》,不嫌其与散宜生、太颠之辈并称为四友。彼区区者特世间法,一时太平之业耳,犹然不敢以男女分别,短长异视,而况学出世道,欲为释迦老佛、孔圣人朝闻夕死之人乎?此等若使闾巷小人闻之,尽当责以窥观之见,索以利女之贞,而以文母、邑姜为罪人矣。岂不冤甚也哉!故凡自负远见之士,须不为大人君子所笑,而莫汲汲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可也。若欲为市井小儿所喜,则亦市井小儿而已矣。其为远见乎,短见乎,当自辨也。予谓此等远见女子,正人家吉祥善瑞,非数百年积德未易生也。

夫薛涛,蜀产也,元微之闻之,故求出使西川,与之相见。涛因走笔作《四友赞》以答其意,微之果大服。夫微之,贞元杰匠也,岂易服人者哉?吁,一文才如涛者,犹能使人倾千里慕之,况持黄面老子之道以行游斯世,苟得出世之人,有不心服者乎?未之有也。不闻庞公之事乎?庞公,尔楚之衡阳人也,与其妇庞婆、女灵照同师马祖,求出世道,卒致先后化去,作出世人,为今古快事。愚公师其远见可也。若曰“待吾与市井小儿辈商之”,则吾不能知矣。

复耿侗老书

世人厌平常而喜新奇,不知言天下之至新奇,莫过于平常也。日月常,而千古常新,布帛菽粟常,而寒能暖、饥能饱,又何其奇也?是新奇正在于平常,世人不察,反于平常之外觅新奇,是岂得谓之新奇乎?蜀之仙姑是已。众人咸谓其能知未来过去事,争神怪之。夫过去则予已知之矣,何待他说;未来则不必知,又何用他说邪?故曰“智者不惑”。不惑于新奇,以其不忧于未来之祸害也。故又曰“仁者不忧”。不忧祸于未来,则自不求先知于幻说而为新奇所惑矣。此非真能见利不趋,见害不避,如夫子所云,“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孰能当之。故又曰:“勇者不惧”。夫合智仁勇三德而后能不厌于平常,不惑于新奇,则世人之欲知未来,而以蜀仙为奇且新,又何足怪也。何也?不智故也。不智故不仁,故无勇,而智实为之先矣。

与李惟清

昨领教,深觉有益,因知公之所造,已到声闻佛矣。青川夫子之乡,居常未曾闻有佛号,陡然剧谈至此,真令人欢悦无量。

蒙劝谕同皈西方,甚善。但仆以西方是阿弥陀佛道场,是他一佛世界,若愿生彼世界者,即是他家儿孙。既是他家儿孙,即得暂免轮回,不为一切天堂地狱诸趣所摄是的。彼上上品化生者,便是他家至亲儿孙,得近佛光,得闻佛语,至美矣。若上品之中,离佛稍远,上品之下,见面亦难,况中品与下品乎!是以虽生彼,亦有退堕者,以佛又难见,世间俗念又易起,一起世间念即堕矣。是以不患不生彼,正患生彼而不肯住彼耳。此又欲生四方者之所当知也。若仆,则到处为客,不愿为主,随处生发,无定生处。既为客,即无常住之理,是以但可行游四方,而以西方佛为暂时主人足矣。非若公等发愿生彼,甘为彼家儿孙之比也。

且佛之世界亦甚多。但有世界,即便有佛,但有佛,即便是我行游之处,为客之场。佛常为主,而我常为客,此又吾因果之最著者也。故欲知仆千万亿劫之果者,观仆今日之因即可知也。是故或时与西方佛坐谈,或时与十方佛共语,或客维摩净土,或客癨洹精舍,或游方丈、蓬莱,或到龙宫海藏。天堂有佛,即赴天堂,地狱有佛,即赴地狱。何必拘拘如白乐天之专往兜率内院,天台智者永明寿禅师之专一求生西方乎?此不肖之志也。非薄西方而不生也,以西方特可以当吾今日之大同耳。若公,自当生彼,何必相拘。

所谕禁杀生事,即当如命戒杀。又谓仆性气重者,此则仆膏肓之疾,从今闻教,即有瘳矣。第亦未可全戒,未可全瘳。若全戒全瘳,即不得入阿修罗之域,与毒龙魔王等为侣矣。

与明因

世上人总无甚差别,唯学出世法,非出格丈夫不能。今我等既为出格丈夫之事,而欲世人知我信我,不亦惑乎?既不知我,不信我,又与之辩,其为惑益甚。若我则直为无可奈何,只为汝等欲学出世法者,或为魔所挠乱,不得自在,故不得不出头作魔王以驱逐之。若汝等,何足与辩邪?况此等皆非同住同食饮之辈。我为出世人,光彩不到他头上,我不为出世人,羞辱不到他头上,如何敢来与我理论?对面唾出,亦自不妨,愿始终坚心此件大事。释迦佛出家时,净饭王是其亲爷,亦自不理,况他人哉!成佛是何事,作佛是何等人,而可以世间情量为之?

与焦弱侯

兄所见者,向年之卓吾耳,不知今日之卓吾固天渊之悬也。兄所喜者亦向日之卓吾耳,不知向日之卓吾甚是卑弱,若果以向日之卓吾为可喜,则必以今日之卓吾为可悲矣。夫向之卓吾且如彼,今日之卓吾又何以卒能如此也,此其故可知矣。人但知古亭之人时时憎我,而不知实时时成我。古人比之美药石,弟今实亲领之矣。

闻有欲杀我者,得兄分剖乃止。此自感德,然弟则以为生在中国而不得中国半个知我之人,反不如出塞行行,死为胡地之白骨也。兄胡必劝我复反龙湖乎?龙湖未是我死所,有胜我之友,又真能知我者,乃我死所也。嗟嗟,以邓豁渠八十之老,尚能忍死于保定慵夫之手,而不肯一食赵大洲之禾,况卓吾子哉。与其不得朋友而死,则牢狱之死、战场之死,固甘如饴也。兄何必救我也?死犹闻侠骨之香,死犹有烈士之名,岂龙湖之死所可比邪?大抵不肯死于妻孥之手者,必其决志欲死于朋友之手者也,此情理之易见者也。唯世无朋友,是以虽易见而卒不见耳。我岂贪风水之人邪?我岂坐枯禅,图寂灭,专一为守尸之鬼之人邪?何必龙湖而后可死,认定龙湖以为冢舍也?

更可笑者,一生学孔子,不知孔夫子道德之重自然足以庇荫后人,乃谓孔林风水之好足以庇荫孔子。则是孔子反不如孔林矣。不知孔子教泽之远自然遍及三千七十,以至万万世之同守斯文一脉者,乃学其讲道学,聚徒众,收门生,以博名高,图富贵,不知孔子何尝为求富贵而聚徒党乎?贫贱如此,患难如此,至不得已又欲浮海,又欲居九夷,而弟子欢然从之,不但饿陈、蔡,被匡围,乃见相随不舍也。若如今人,一日无官则弟子离矣,一日无财则弟子散矣,心悦诚服其谁乎!非无心悦诚服之人也,无可以使人心悦诚服之师也。若果有之,我愿为之死,莫劝我回龙湖也。

与弱侯

客生曾对我言:“我与公大略相同,但我事过便过,公则认真耳。”予时甚愧其言,以谓“世间戏场耳,戏文演得好和歹,一时总散,何必太认真乎。然性气带得来是个不知讨便宜的人,可奈何。时时得近左右,时时得闻此言,庶可渐消此不自爱重之积习也。”予时之答客生者如此。今兄之认真,未免与仆同病,故敢遂以此说进。

苏长公云:“世俗俚语亦有可取之处:处贫贱易,处富贵难;安劳苦易,安闲散难,忍痛易,忍痒难。”予又见觇笔亦有甚说得好者:“乐中有忧,忧中有乐。”夫当乐时,众人方以为乐,而至人独以为忧;正当忧时,众人皆以为忧,而至人乃以为乐。此非反人情之常也。盖祸福常相倚伏,惟至人真见倚伏之机,故宁处忧而不肯处乐。人见以为愚,而不知至人得此微权,是以终身常乐而不忧耳,所谓“落便宜处得便宜”是也。又乩笔云:“乐时方乐,忧时方忧。”此世间一切庸俗人态耳,非大贤事也。仆以谓“乐时方乐,忧时方忧”,此八个字说透世人心髓矣。世人所以敢相侮者,以我正乐此乐也。若知我正忧此乐,则彼亦悔矣。此自古至人所以独操上人之柄,不使权柄落在他人手者。兄倘以为然否?

仆何如人,敢吐舌于兄之傍乎?聊有一管之窥,是以不觉潦倒如许。

与方伯雨柬

去年詹孝廉过湖,接公手教,乃知公大孝人也。以先公之故,犹能记忆老朽于龙湖之上,感念。汪本钶道公讲学,又道公好学。然好学可也,好讲学则不可也,好讲之于口尤不可也。知公非口讲者,是以敢张言之。本钶与公同经,欲得公为之讲习,此讲即有益后学,不妨讲矣。呵冻,草草。

与杨定见

世人之我爱者,非爱我为官也,非爱我为和尚也,爱我也。世人之欲我杀者,非敢杀官也,非敢杀和尚也,杀我也。我无可爱,则我直为无可爱之人耳,彼爱我者何妨乎。我不可杀,则我自当受天不杀之,杀我者不亦劳乎。然则我之加冠,非虑人之杀和尚而冠之也。侗老原是长者,但未免偏听。故一切饮食耿氏之门者,不欲侗老与我如初,犹朝夕在武昌,倡为无根言语,本欲甚我之过,而不知反以彰我之名。恐此老不知,终始为此辈败坏,须速达此意于古愚兄弟。不然,或生他变,而令侗老坐受主使之名,为耿氏累甚不少也。小人之流不可密迩,自古若是,特恨此老不觉,恐至觉时,噬脐又无及。此书览讫,即封寄友山,仍书一纸,专寄古愚兄弟。

与杨凤里

医生不必来,尔亦不必来,我已分付取行李先归矣。我痢尚未止,其势必至十月。初间,方敢出门。到此时,可令道来取个的信。塔屋既当时胡乱做,如今独不可胡乱居乎!世间人有家小、田宅、禄位、名寿、子孙、牛马、猪羊、鸡犬等,性命非一,自宜十分稳当。我僧家清高出尘之士,不见山寺尽在绝顶白云层乎?我只有一副老骨,不怕朽也,可依我规制速为之。

又与杨凤里

行李已至湖上,一途无雨,可谓顺利矣。我湖上屋,低处就低处做,高处就高处做,可省十分气力,亦又方便。低处作佛殿等屋,以塑佛聚僧。我塔屋独独一座,高出云表,又像西方妙喜世界矣。我回,只主张众人念佛,专修西方,不许一个闲说嘴。曾继泉可移住大楼下,怀捷令上大楼歇宿。

与梅衡湘答书二首附

承示系单于之颈,仆谓今日之颈,不在夷狄,而在中国。中国有作梗者,朝廷之上自有公等诸贤圣在,即日可系也。若外夷,则外之耳。外之为言,非系之也。惟汉时冒顿最盛强,与汉结怨最深。白登之辱,女曼书之辱,中行说之辱,嫁以公主,纳之岁币,与宋之献纳何殊也?故贾谊慨然任之,然文帝犹以为生事扰民,不听贾生之策,况今日四夷效顺如此哉。若我边彼边,各相戕伐,则边境常态,万古如一,何足挂齿牙邪?

附衡湘答书

佛高一尺,魔高一丈。昔人此言,只要人知有佛,即有魔,如形之有影,声之有响,必然不相离者。知其必然,便不因而生恐怖心,生退悔心矣。世但有魔而不佛者,未有佛而不魔者。人患不佛耳,毋患魔也。不佛而魔,宜佛以消之,佛而魔,愈见其佛矣。佛左右有四天王、八金刚,各执刀剑宝杵拥护,无非为魔,终不若山鬼伎俩有限,老僧不答无穷也。自古英雄豪杰欲建一功,立一节,尚且屈耻忍辱以就其事,况欲成此一段大事邪。

丘长孺书来云,翁有老态,令人茫然。桢之于翁,虽心向之,而未交一言,何可老也。及问家人,殊不尔。又读翁扇头细书,乃知转复精健耳。目病一月,未大愈,急索《焚书》读之,笑语人曰:“如此老者,若与之有隙,只宜捧之莲花座上,朝夕率大众礼拜以消折其福,不宜妄意挫抑,反增其声价也。”

复麻城人书

谓身在是之外则可,谓身在非之外即不可。盖皆是见得恐有非于我,而后不敢为耳。谓身在害之外则可,谓身在利之外即不可。盖皆是见得无所利于我,而后不肯为耳。如此说话,方为正当,非漫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