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武士就是斋藤道三秀龙,成为美浓国领主的秀龙,未曾忘记昔日之恩,每年送米和武器给蜂须贺家,已经连续送了5年。听说秀龙派密使前来,小六也猜不透究竟为了什么事。一见日吉丸带着虚无僧到庭院里来,小六立刻从书房的平台走下来迎接。
“在下是蜂须贺小六正胜。”
“在下是秀龙家臣难波内记。”两人郑重有礼地打了招呼。
“猴子,绝对不要让外人进入树林内。”
小六郑重地交待日吉丸后,带着难波内记进入庭院后面的树林。林中的蜂须贺小六与难波内记做了什么密谈,日吉丸并不知道。他在林外一边放哨一边重复琢磨平日里独自思考的事情。
“我出生于贫穷卑微的农民家庭,不能依赖家世而求得功名。藩侯之子可以继承藩侯,我呢?不努力的话,连武士都做不成。更糟糕的是,出生在这种不打仗立功就不能出人头地的乱世,我却体小力弱,很难在战场中建立功勋,学剑道也不易进步。不学无术,而且相貌怪异,到底我能做什么呢?是的,我能做的,就是不论做什么都认真。是的,无论什么工作,只有一心一意努力地做,只有这样才能成功。”
在最初离家后的两年里,日吉丸流浪诸国,备尝艰辛。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有坚强决心的少年,而不是之前那个到处工作到处被逐的顽童了。日吉丸仰望高耸入云的松杉树,小鸟正在婉转鸣叫。再往上看,只见广阔湛蓝的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
他边想边眯着眼睛望着天空的时候,小六从林里出来了。小六的神情非常愉快,两眼炯炯有神。
再次流浪
第二天,小六突然召集家中数十名头领召开秘密会议,当天晚上,蜂须贺家中工于谋略或武艺高强的人陆续离开。日吉丸判断,小六必定与乔装虚无僧的密使达成了什么协议。
3天后,日吉丸也被小六召唤。“日吉丸。”小六郑重地凝视着他说:“我觉得你很聪明,所以有要事相托。不知道你肯不肯到美浓国一趟?”
“请问是什么样的差使?”
“告诉你实情吧,美浓的斋藤道三秀龙和他的长子义龙之间非常不和。”
“是亲父子吗?”
“是的。战争年代骨肉相残的事情,我们早已经习以为常了。”
“真令人厌恶。”
“继续听我说。长子义龙从小就不受父亲秀龙喜爱,所以义龙越大越恨父亲。现在义龙已继承为岐阜稻叶山城的领主,他的父亲秀龙则隐居于长良川对岸的鹭山城。从此以后,他们父子二人之间有如仇敌,义龙再也不听父亲的话。秀龙决定废黜嫡子义龙,立次子孙四郎为稻叶山的领主。”
“就为了这样的一件事,秀龙指派难波内记为密使来您这里,是吗?”
“是的。我蜂须贺家每年都接受秀龙的馈赠。这次他专门来求助,我实在无法拒绝。所以我和来使已经约定,由我们潜入岐阜市街放火,等到城内一片火海的时候,秀龙即可越渡良川,一举攻下城池。怎么样,日吉丸?这是你立功的好机会。你还是小孩子,不容易被怀疑,就由你潜入稻叶山城内,一见城外市街起火,你就在城内纵火。完成这一重大任务的话,15岁的你,立刻会被任用为堂堂武士!要不要试试看?”
日吉丸低下头陷入沉思中。抬头时,眼里含着毅然的神采回答说:“恕难从命。”他断然拒绝了。
“为什么?难道是你不敢潜入敌方城内吗?”
“不,我一点也不怕。”
“那么……不想立功成为武士吗?”
“不,我很想早日成为武士。”
“那你为什么拒绝呢?”
“因为这个战争不正当。”
“猴子!不要信口胡说。”
“不,父子相残,无论谁胜,都会后患无穷。人民心中再也不会尊敬君主,而不被人民尊敬的藩侯一定会被灭亡。一国或一城之主必须以身作则,做臣民的模范。自古以来,有没有子杀父或父杀子而兴盛的例子呢?”
听到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小六哑口无言。
“我不想为了做武士,而屈就于不为臣民尊敬的君主。”日吉丸陈述己见之后站了起来。
“等一下,日吉!无论如何也不肯吗?”
“小六样,您想必还记得,我来贵邸前曾经言明不做家臣吧。”
“嗯……”
“您的恩情,我终生难忘!既然拒绝了您所托之事,不应该再打扰您了,就此告辞。”
日吉丸退到平台,跳下庭院后,头也不回地疾行而去。
“等等,日吉。”待小六慌慌张张追出来时,日吉丸已走远了。
小六很钦佩日吉丸光明磊落的态度,一点也不生他的气。心想,这孩子实非泛泛之辈,将来一定会名扬天下。小六感慨地凝视着逐渐远去的日吉丸的背影。
知遇之恩
1550年的那一年冬天特别寒冷,很难想象只穿了一件长棉袍的日吉丸是怎样在严寒中流浪诸国的。第二年就是1551年了。当时的日本群雄对峙:甲斐(山梨县)有武田信玄,越后(新泻县)有上杉谦信,骏河(静冈县)有今川义元,小田原(神奈川县)有北条氏康,尾张(爱知县)有织田信长。他们都在厉兵秣马,养精蓄锐,可以说战火一触即发。
各诸侯中尾张国的松平不幸战败,投降今川,所以少年领主竹千代(后来的德川家康)被送往骏河,做今川义元的人质。当时,今川义元在群雄中的势力最强,随时可能上京都,取代幕府的足利将军,以掌握天下霸权。
日吉丸流浪诸国时,已经暗中观察到当时的天下形势。过年后,桃花初绽的时节,在滨松的一条道路上,时运不济的日吉丸正沿街叫卖。“针啊——京都的缝针啊——”
道路两边有排列整齐的松树,连绵的田地里,有青青的小麦,有开黄花的芥菜、萝卜等。有一位衣饰华丽带着随从的武士,骑着马过来。当他与日吉丸迎面而过时,注视着日吉丸的脸,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勒住马缰叫道:“卖针的。”
被叫到的日吉丸,郑重地低头行礼说:“谢谢,是否需要修补铠甲的粗针?”
“不买针。只是见到你长得有趣,所以叫了一下。”
“哦,原来是这样。”日吉丸有些失望。
长久以来,日吉丸到处被人嘲笑,被说成是丑小子、猴面小子等。他憋了一肚子的气,很想怒骂武士一顿:“不要开玩笑了,去你的!”
但是他忍住没说。
“卖针的。”
“是。”
“几岁了?”
“16岁。”
“你的长相很特别,依我看将来会成为大人物。你不是商人或农夫之子吧。”
“家父叫木下弥右卫门,曾在织田样手下做武士。”
“哦,你不想一辈子卖针为生吧。”
“是的。”
“那就跟我来吧。”
武士说完后,策马前奔。日吉丸毫不犹豫地丢掉了针包,跟在武士后面跑。日吉丸很兴奋。因为他的猴面异相而赏识他的,首先是蜂须贺小六,其次是刚才的这位武士。这位武士名叫松下嘉兵卫,是今川义元的旗本,地位较高,也是天龙川边,驿站马达领地的地方官,并管辖邻近几个村,权力很大,其职位就像后来的警事厅长。
日吉丸喘着气,跟在武士及随从的后面,来到面对大川的官邸门前。跳下马的松下嘉兵卫,回头看了看日吉丸,微笑着问:“你在这儿工作,想先做什么?”
“府上最低的职位是什么?”
“好像是马厩夫吧……”
“那就做马厩夫。”
“好吧。”
嘉兵卫命令他的随从带日吉丸到马厩。于是,日吉丸开始在武士家做事。原来的马厩夫有两个,见到新人日吉丸来了,以一副老资格的身份颐指气使,下令道:“喂,小家伙。每天早上,等我们从马厩带马出去之后,你要立刻把马厩打扫干净,把马粪拉出去丢掉。”
第二天起,日吉丸先是一个人清除马粪,然后提水砍柴,清扫门庭。无论是多么辛苦的工作,他都卖力地去做。日吉丸虽然如此努力,但是很不幸,没有人疼惜他。因为他清澈的双眸带有智慧的眼光,常使得小心眼又善嫉妒的佣仆和士兵感到很不自在。
“那个新来的家伙好像很认真工作,其实为人刁钻。”
“他心里好像很瞧不起我们。”
这一类的批评越来越多。可是,日吉丸一直咬着牙忍耐。只有主人松下嘉兵卫,每次见到他就关切地招呼,使他倍感欣慰。每天早晨和下午观看年轻武士们练武,晚上蹲在庭院里聆听嘉兵卫对家臣们讲解兵书,是日吉丸的最大乐趣。两年过去了,日吉丸仍然是马厩夫,也依然被其他佣仆颐指气使。但是,使日吉丸扬眉吐气的日子终于来临。
剑道名家疋田小伯周游列国做武术修行途中,来访松下邸时发生了一件事。小伯是当时被誉为日本第一剑道家的上泉伊势守秀纲的外甥。所以,当小伯率领13名手下来到的时候,邸内年轻武士都雀跃欣喜,只是苦了日吉丸。照料马匹、搬运行李、清扫宿舍、洗濯衣物,以及做杂差等,都由日吉丸一手包办。所以四五天以后,日吉丸已经精疲力尽了。夏夜苦短,何况这几天夜里,日吉丸忙得只能睡三四个小时。
一天,日吉丸洗好十几套练习用衣后,由于疲惫不堪,在松树下睡着了。很不巧,年轻武士中武艺最好的横泽神五郎正好经过树下,看见日吉丸在睡觉,认为他偷懒,不禁大声呵斥道:“猴子!起来!”还踢了日吉丸一脚,使得他惊醒过来。
“呀,什么事?”
“你竟在白天睡觉,太不像话了……来!让我好好教训你一下。”
神五郎紧紧抓住日吉丸的手腕,日吉丸只好跟着走。炎炎烈日下的空地里,年轻武士们正以疋田小伯及其十三名手下为对手,喊喝声中挥舞木刀和枪,勤练武艺。
“猴子,木刀也好,枪也好,拿好了过来打!”说了之后,神五郎用力推开日吉丸。被推得摇摇欲倒的日吉丸,好不容易稳住脚跟,咬紧嘴唇,从地上捡起一把练习用枪。
“哦,大家过来看呀,猴子要向神五郎殿讨教了。”
“猴子,好好干。”年轻武士们嘲笑着围观。日吉丸已处骑虎难下的情势中,他脸上露出坚定的神情。
“来吧!”神五郎握枪,摆好了架势。
日吉丸也持枪相对,向前滑进了一步……这时,他不知发现了什么,忽然仰望天空,叫了一声:“呀!”神五郎不禁随着仰望。
良机不再,日吉丸厉喝一声:“呀——!”用力刺出去的枪,结结实实撞上了神五郎的胸膛。神五郎仰天翻倒。
“太卑鄙了!”
“打!”围观的年轻武士们怒气冲冲,举起木刀和枪,正要围殴日吉丸时,自始至终静观事态的疋田小伯喝道:“等一下!”
他制止了围殴。神五郎忍住胸部的疼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满脸通红,怒斥道:“猴子!你竟然使诈,真是卑鄙!”说完,举枪欲刺。
疋田小伯制止说:“不罢手吗?神五郎殿,是你输了。”
“但是,他的手段太卑鄙了……”神五郎不服气地低声抱怨道。
“横泽样,如果你在战场上因仰望天空而被杀死了,你还能够骂别人卑鄙无耻吗?”日吉丸朗声回答,并接着说:“我认为谋略也属于剑道,所以故意仰望天空。”
“哦——的确是妙计。但是,小子,”疋田小伯凝视着日吉丸说:“计谋只能用一次而已。与其如此,还不如专心锻炼,成为真正的武术家,以后就可以凭实力胜人了。”
“道理确是如此。但是,要修炼成为高手的话,一定得终生苦练吧。”
“是的。”
“可是我身体弱小,就是努力一辈子,我的武艺恐怕也比不上老师的一半,我还有其他更想做的事情。”
“什么事?”
“恕我无法奉告。”
“为什么?”
“怕您见笑。”
“不会笑的,你放心说吧。”
“真的不会笑我吗?”
“当然是真的。”
“那么我就说了。我是这样想的:与其成为枪剑高手,不如成为大将,指挥枪剑高手作战。如能成为大将,恕我没有礼貌,像老师这样的高手,要用多少就有多少……”日吉丸的话有如火上加油,使得年轻武士们怒火冲天,有两三个武士突然扑上前去。
“住手!”疋田小伯喝道。如果不是疋田小伯大声喝斥制止,日吉丸恐怕已被捣成肉酱了。
那一天夜里,松下嘉兵卫召唤日吉丸。
“日吉丸!”
“是。”
“这儿有一点钱,你拿去。今夜就离开这里。”
“是!”跪伏的日吉丸抬头看着主人。
“走得越远越好。”
“知道了,您的高恩厚德,我终生不忘!”
“日吉丸,不论到哪里,都要记得收敛你的才能。锋芒太露,易招人怨,惹来祸患。”
“是。”
“我早知道你遭人嫉恨。但是,我认为有机会让你学习忍耐是很好的,所以一直假装不知道。可是今天,你竟然大言不惭,犯了众怒。疋田小伯殿告诉我,年轻武士们恨得想杀死你,所以还是让你早点走比较好。日吉丸,你以后应该谨言慎行,不惹人怨,否则,有再高的才能也没有用。”
“是,您的忠告我将铭刻于心。”日吉丸擦干眼中的泪水,叩头退出。从后门偷偷离去的日吉丸,依依不舍地回头张望,喃喃自语:“真是一位仁人君子!”
日吉丸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他心想,一定要出人头地,报答他的好意。可是,如今又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日吉丸,该何去何从呢?日吉丸虽心怀大志,却只得在夏夜星空下茫无目的地顺着天龙川,形单影只,疾行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