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了起来,后背一阵酸痛。去浴室里洗漱完走出来的时候,骆以娜正看着我,她说:“我的纸飞机不见了。”我刚想说那是什么东西,却猛地想起来了。我轻声道:“会不会掉在我公寓了?”
“不,昨晚我还看见它了。”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隐约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一架纸飞机,就像定时炸弹,现在这个炸弹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却被告知随时会爆炸。我等待着她的爆发,出乎意料的是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带我回去。”
我连忙点头。
推着自行车走到隧道口,她说:“我要去找罗文勤。”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那把裹着透明塑料袋的水果刀。我停下脚步:“你要干什么?”她转过头,天真的表情写在脸上:“我就拿着它而已,你放心。”
我说:“你把它收起来吧。”骆以娜没有理会我,往前走去了。我推着车连忙跟了上去,她又说:
“我就拿着它。”“你把它收起来吧,这样拿着刀大摇大摆的,谁都怕。”“你怕吗?”
我噎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咯咯地笑起来,说:“那你带我去你公寓吧,我不去找罗文勤了。”“为什么去我公寓?”
“我没有地方去了。”我又一次无话可说,我怕她去了公寓万一给寒阳来一刀就麻烦了,脑子没有转过来,刚想开口说那去找罗文勤吧,又连忙打住。心里想着怎么让她把刀收起来。
骆以娜慢慢地走,晃动着手里的刀,转过头对我说:“我要保护我自己。”
我说:“没有人会伤害你的。”“有啊,我自己。”她说完对我一笑,那一瞬间我觉得不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听见她小声嘀咕“纸飞机都不见了”。很多时候,我都觉得骆以娜是个心智没有发育的小孩,唯独这一刻,我觉得她分明看得太清楚,明白得可怕。
她又问我:“你怕吗?”我答:“怕。”
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我就看见了手臂上那道细细的刀疤,正往外冒出微小的血珠。我没有觉得疼痛,有种甜甜的感觉从舌尖传来,手臂上痒痒的。我察觉了自己的愤怒,一言不发地瞪了骆以娜一眼,骑上车在隧道里飞驰起来。
我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回头。许多日子之后我想,放在骆以娜书包里的那把刀,是早有预谋。我,陆杰,不过是替罪羊而已。
6
过完年回到学校,冬天还没有过去。鹭岛的冬天是灰暗的,带着一种肮脏的暗淡。我在校道里独自行走的时候,看见那些仍然长着叶子的树,总会心生遗憾和同情,它们在冬天烈烈的寒风里,何必还这么倔强地挽留那些心不在焉的树叶呢?
我提前了几天回来,学校里冷冷清清。过往的人大多是游客,我顺着芙蓉湖畔走了一圈,奇怪的是,连黑天鹅都不知去向,湖面微波荡漾,我不觉把围巾多绕了几圈,走到了竹林边那个石椅边,坐了下来。
寒阳说他当天晚上会回到鹭岛。整个寒假,我都没有和他联系过,只是看他在社交网络发布的照片,忙碌于探亲、同学聚会,本来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再说了,春天一到,我们就又纷纷回到这个小岛,实在不必过多挂念。独自在湖边坐了一会儿,阳光透过枝叶落在身上,星星点点的暖意袭来。
其实我还是有所挂念的,这个冬天失去联系的还有罗文勤和骆以娜,罗文勤回了北方老家,骆以娜回了武夷山。这个冬天,骆以娜是怎么度过的?如果罗文勤的行动算是决裂的话,那用一个冬天的时间够不够用来断了念想?过往的几个冬天,他们肯定不会去思考这些问题,一切都那么美好,那么相安无事。
两个人再次变回陌路人,其实也是件简单的事情。只要你掩饰得好,那么就像是真的。
去年冬天离开鹭岛之前,我和寒阳都没有再见过骆以娜,几次遇见罗文勤出现在学院里,也是匆匆忙忙打声招呼,再无多话。后来我有次和寒阳在图书室的露台上坐着,那个时候已经是深冬了,我和他都裹着围巾,海风带针一般扎在脸上一阵酥麻。
记得我指着手臂上已经变得很淡的伤疤,问寒阳:“你说这一刀是什么意思?”
寒阳想了很久,说:“我想你不会计较她在喝醉时捅你一刀。”“你错了。”我打断他的话,“如果骆以娜在喝醉时捅我一刀,我一定会觉得很冤枉。但是她拿刀划伤我的时候是清醒的,我反而不去计较了。”
“为什么?”“她清醒的时候,划我捅我我都认了,这样我可以看清她。”“那你现在看清了吗?”我抬起头看见了寒阳镜片后的眼睛,和很久之前的某个夜晚一样,熠熠生辉。许久之后,我有点沮丧地回答:“不知道。”这是我最真实的答案了,我想。
现在,骆以娜应该已经拿到去法国的签证了,那就再忍几个月,离开鹭岛,等到飞机降落在法兰西的土地上,这个叫作罗文勤的男人,也该在骆以娜的生活里告一段落了。我想,自己真是无聊,居然替别人考虑起感情生活来了。摇摇头起身,正打算离开芙蓉湖畔,然而在离开之前,我看见了黑天鹅,它们正在湖心的那个小岛上走动着,想必那是它们过冬的暖巢吧。
等这寒风吹尽了,就都过去了。
我当然不会想到,故事还需要一场冲突才会画上句号。那个时候,春天的燥热在空气里若有若无地浮动着,我开始在午后没有课的时间到露天泳池去游泳,肤色愈发黝黑了。寒阳尚不会游,大多数时间坐在看台上看着我,每次从泳池里上岸,都能察觉阳光正在变得热烈起来,海风依旧,但一股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心情愉快。
也正是在这种凡事都在重新出发的错觉中,我想当然地觉得骆以娜应该走出阴影了,偶然地几次遇见她,都如相识之初那样活泼,说话依旧不留情面。我想这是好事,即便有种异样感,但也简单归咎于罗文勤不再与她同时出现的缘故。
所以四月初的那个午后,我接到骆以娜的电话随后出门时,是没有多大在意的,想必只是又喝多了。这之前,在办公室当助理的寒阳告诉我,他看到的材料里,骆以娜已经拿到了签证,收到了欧洲管理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并且在语言测试中拿下全系第一的成绩,一切都在宣告着她回到了最初精英一样的存在,也愈发让我相信,没有什么坎是她迈不过去的。
原本我以为罗文勤会再一次缺席,不料我看到的是他和骆以娜两个人正站在走廊上。周围已经有围观的人,我走了过去,两个人都没有看我。我听见骆以娜带着微笑对罗文勤说:“你知道吗?我杀了两只猫。”罗文勤听完沉默了许久,轻声道:“今天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话,骆以娜,你干什么事情与我无关。”骆以娜哈哈笑出声来:“与你无关!你知道吗?我杀了一只黑猫!”罗文勤抬起手,扇了骆以娜一个响亮的耳光。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我站在原地,下一秒我看见骆以娜也抬起手扇了罗文勤耳光,然后大声说:“我干什么与你无关!罗文勤,你没有资格扇我。”
“我是没有资格。”罗文勤冷冷地说完这句话,突然伸手架起了骆以娜,就这样,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罗文勤把她拖到了四楼的天台上,我冲上去的时候,他们已经靠在天台边缘了。走廊上和楼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声音模糊而遥远,罗文勤只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对骆以娜说:“你从这里掉下去,应该会马上死掉。”
“你陪我。”“不会的,你自己下去。”
骆以娜奋力挣开双手,又扇了罗文勤一个耳光。
“你把我扔下去啊!”我走过去,心想,这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参与你们的破事了,然后拉住了罗文勤的手:“你们别闹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语气冰冷得可怕,罗文勤一愣,随后几秒钟,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几个保安已经把他们两个人扯开,人群嘈杂,我们下了楼。
在保安室里,两个人都沉默不言,我帮他们两个人填了几张单子。打算离开的时候,我对着他们两个人说:“再见。”罗文勤忽然站了起来,说:“去吃雪糕怎么样?”我愣住了,刚想开口,骆以娜却腾地站在罗文勤边上,挽住了他的胳膊:“好啊!”所有人面面相觑,我点点头,如同梦幻一般。
两个人走的时候都对我笑,我好像懂了什么,却又什么头绪都没有。
7
午后的日光变得毒辣起来。毕业季的临近,给学校里带来一股莫名的不安分,中文系的楼下有许多人穿着学士服在拍毕业照,三三两两,拍完照坐在台阶上一起回放相机里的图像,嬉嬉闹闹,声音融化在风里飘得很远。夏天一到,蝉鸣响起时,他们就要散场了。
六月初的鹭岛,夏天开始慢慢浸透在汗水里,走过那一排高大的白桦树,地上斑驳的彩砖被阳光照耀得五彩缤纷。系里拍毕业照的时候,骆以娜都没有出现。她已经在忙于准备去法国的零散事务,很少再在学院里露脸。寒阳说她正在迫不及待地逃离这里,这个她生活了四年的小岛。我说这是好事,至少都过去了。至于她缺席了所有的毕业照这件事情,寒阳说就当作是她最后的任性。
我没有作声,什么都没想。距离那班将骆以娜送往法兰西的航班起飞还有一个月的时候,骆以娜告诉我,她准备和高中同学去毕业旅行。我在六月中旬的那个夜晚,从环岛路跑步回来,刚刚洗完澡走出浴室,手机响了起来,骆以娜在那头说想见见我们。在芙蓉隧道口,我们见到了整装待发的骆以娜,隔日下午她就要离开鹭岛开始毕业旅行。那天晚上我对她说:“你得请我们这最后一餐。”骆以娜哈哈大笑:“等我功成名就了,从法国滚回来,你们还得给我接风。”
吃完那顿晚饭,寒阳有事回学院去了,我和骆以娜去了HElEN’S酒吧。
我记得那个晚上骆以娜没有点薯条,她说:“我其实一直不喜欢吃薯条。”
我点点头,给她倒了半杯酒。我说:“去法国别干傻事。”她咧嘴一笑:“找个法国男人算不算?”我摇摇头:“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