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场长严肃地说:“开会了,先学习一段毛主席语录:‘要斗私批修。’”接着老场长严肃地说:“在我们场发生了一起严重的流氓案件,广大的知青同志们,你们要警惕封、资、修的反动思想在作怪。周建国和李苹就是其中的一对。平时不主意改造自己的世界观,不认真学习马列主义毛主席著作,这下好,把肚子都搞大了。象什么话!”
接着,老场长让人把建国和李苹这对狗男女拉上台来。让大家一起批斗。有的知青好表现,也争着发言。会议至开到深夜才结束。
当我们来到朝天山茶药场时,前面的知青都已参军、招工招干和推荐上大学走了,唯一没走的便是李苹了。她和建国的事报到了县知青办,最后判了建国劳教两年,李苹让李嫂带着到白石镇医院做了人流。
听李嫂说,建国走后李苹哭得很伤心。几年内,朝天山的知青都走了,唯有李苹的档案内有污点,成了老场长说的“守场的坯子。”后来,李苹被迫几次委身于老场长,这老场长才同意让她招工进了城。
尽管知青们又一次走完了,可老场长并没走,他还是和剩下的几个农工守着朝天山这大片的土地。县里也想让老场长到城里的农业局去任个什么职,可老场长却说城里他住不惯,朝天山得有人管,这么大片大片的土地丢了真可惜,而他愿意待在朝天山替国家守着,只要县里给他派些工人来就是了。县里也大大表扬了老场长一番,并号召全县人民向老场长学习,越是艰苦的地方越要去。此后,老场长就提出一个要求,再派些人来,他不能当光杆场长。
当我们这群知青来到朝天山时,老场长确实喜欢了一下,至少,朝天山不再死气沉沉。老场长把我们这批知青分成几个队。开始时,大家对那些好看的山、树、和每天都清新无比的空气及那从山缝中流出的清泉水都充满了好奇和新鲜,可这种新鲜感很快就被每天早出晚归和繁重的体力劳动所磨灭。食堂的伙食更是让大家觉得难以下咽。每天不是南瓜汤就是萝卜汤,而且还常常吃的是苞谷饭。日子久了,不满的情绪就慢慢生长了起来。
场部门口的大枞树上挂了一口掉了尖的烂铁犁,虽然已锈迹斑斑,但是中间被敲的部位却是亮锃锃的,它从第一批老干部上来时就让老场长找来挂在这里了,每天由它发出出工、收工、吃饭、开会的指令,虽然敲它的人换了几个,但它发出的声音却是依然清脆响亮。自我们上来后,老场长便让农一队的队长陈二宝负责敲钟,陈二宝是场里的农工,今年有二十八九岁了,生得较单薄,个儿也不高,没有上过什么学,基本上属文盲一个。可他却认为他最了不起,因为我们都有文化,却是鸡屎(知识)分子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更不懂得做农活,连最简单的挖地都不会。所以我们要接受象他这样的贫下中农的再教育。陈二宝每天敲钟不看钟,因为他认不得时钟上面那两个黑棍沿着圈圈走来走去,把头都走晕了。他敲钟晴天看太阳,雨天凭感觉。由于他有这一特权,男知青们有时想让他早点敲钟收工,便跟他拉近乎,给他献上一根自己都舍不得抽的“大团结”香烟,陈二宝平时都是抽的自己卷的“喇叭”筒(用二指宽的纸自己卷的草烟,卷出来的形状象喇叭),有知青给他装纸烟,他象是受到了莫大的恩惠,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然后再接过香烟,放在手上仔细看了又看,好象鉴赏一件什么古玩,又在手心上杵一杵,再放在鼻子跟前闻一闻,可他不让知青给他点火,而是一把从知青手中拿过打火机,自己点,其主要目的是要玩玩打火机那玩意儿,听那点火时“叭”的一声响,就是一种满足,城里人玩的东西就是新鲜,连点烟都想出个好主意,硬是比用火柴强。陈二宝抽完烟,一高兴就会对着天空望一望,说:“啊,时候不早了,我得去敲钟!”然后一溜烟跑去敲收工钟,知青们便望着他的背影哈哈大笑。可有时这种办法并不奏效,陈二宝会一本正经,做出贫下中农要教育我们的样子,硬要做到天黑才收工,大家也拿他没办法,心里却对他窝着一股火。
这天,上工钟打了半天,大家跟着陈二宝都早已到了地里薅苞谷草,可肖为民却穿着拖鞋,还穿了一双最流行的白丝袜和一件的确凉短袖衬衣,懒洋洋地背着薅锄,慢慢腾腾地来到地里,恰遇陈二宝。陈二宝一看肖为民迟到了一歇工,还穿得如此模样,不急不慢,心里就来了火。肖为民却只顾低着头慢慢的走,没想到遇上队长,更没注意到陈二宝脸色的变化。陈二宝待肖为民走到面前,猛地提高嗓音一字一句地喊到:“肖—为—民。”肖为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队长站在了自己面前,一下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看着陈二宝。“你看你象什么样子,穿着双拖鞋,还有丝袜子,象是来薅草的吗?”听陈二宝这一说,肖为民却一下反应迅速,忙点头哈腰地说:“啊,队长,我是怕打沙蚊子去了耽误工呢!”
陈二宝听了肖为民的话,哭笑不得,只好让他赶紧去薅草。地里也的确是沙蚊子多(一种细小的蚊子,咬人特别痒),现在是薅二遍草,苞谷梗长得有一人多高,长长的叶子象把刀,密密麻麻的一点也不透风,太阳大,天气闷热,进了苞谷地,手臂被叶子擦得红红的,还不时的有沙蚊子咬,肖为民说得没错。陈二宝心里想,这小子倒是滑头。
为了赶季节薅草,陈二宝天没亮就敲响了钟,让大家早早地起床,吃完饭好上工。肖为民却又懒洋洋地起床,慢腾腾地到食堂来吃饭,刚端上碗,泡了一勺萝卜汤,上工的钟声就敲响了。食堂里吃完饭的知青正三三两两的要去出工,可肖为民却端着饭碗说:“敲的催命钟,吃的萝卜汤,筷子一动——哈拉光!”话音刚落,正要往外走的知青们哈哈大笑起来,肖为发抬起头来一看,只见陈二宝敲完钟走进来正站在自己面前。“你刚才说什么啊,你说我敲的什么钟?你再说一遍?”肖为民又做出一付点头哈腰的模样,说:“啊,队——队长,我刚才还没睡醒,在说梦话呢。”话一说完,丢下碗,背上锄头,一溜烟的往地里跑去了。
可晚上的政治学习肖为民却没有跑掉。老场长在听了陈二宝的汇报后,就决定晚上学习时要好好批一批以肖为民为代表的小资产阶级思想情调。会议一开始,老场长带领大家学习了几篇毛主席语录(山上唯一的书),接着就说,现在场里正有一股小资产阶级思想在漫延,生活怕艰苦,只图享受。吃几餐萝卜汤就受不了啦,什么筷子一动哈拉光。想一想红军长征二万五,红军战士有萝卜汤吃吗?我要点名批评一个人,肖为民,你这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大家好好想一想,你们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要好好改造你们的世界观。下面大家一个一个的发言,好好的提高一下你们的认识。
知青们发言,都说了一些空洞的大话和套话,为了不影响明天的革命生产,到晚上十一点钟老场长才宣布会议结束。油嘴滑舌的肖为民在开会受到批评之后老实了几天,可他心里清楚,是陈二宝背后在老场长面前捣的鬼,就寻思找机会捉弄捉弄他。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国庆节前几天,邮递员上山来了一趟,送来了一些信件和一张县法院的布告。为了维护社会主义治安和稳定,打击一切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按惯例,每年的国庆节前都会宣判一些反革命分子。老场长让人把布告贴在场部门前的墙上。收到信的知青便忙着站到一边去看信,没收到信的知青都挤在布告前面看法院的布告。肖为民没收到信,也挤在人群中看布告,听到身后有人吃东西嚼得吧哒吧哒响,回头一看,只见陈二宝正拿着一个还带着萝卜樱子的大白萝卜一边看布告一边吃生萝卜,啃一口,又朝布告上面看一下,肖为民想,陈二宝不认字,却在这里装出一付认得字的模样,等我来捉弄他一下,看他以后还在老场长面前多事不。想到这里,肖为民清了一下嗓子,故意大声地将布告念出声来:
“石溪县人民法院布告:县委县政府,不准吃萝卜。”念到这里,肖为民又故意停顿了一下,斜着眼朝陈二宝瞟去,谁知陈二宝以为肖为民真的是在念布告,当听到县委县政府不准吃萝卜时,忙将手上正在吃的一个水汪汪的大萝卜放到身后悄悄地甩了。肖为民见状接着又念:
“甩了要罚款——”陈二宝听到这里已经是一头雾水,只好又悄悄的将丢了的萝卜赶快捡了起来,拿在手上藏在背后。
肖为民见陈二宝已上了当,紧接着又念:
“捡起来还要罚款三块三。”陈二宝听到这里,心想捡起来还要罚三块三角钱,忙挤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知青们早已知道肖为民在搞恶做剧,是在捉弄陈二宝,大家都不做声,象看戏一样的在旁边看热闹。见陈二宝上当跑了,大家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十苞谷转眼就要成熟了。成片成片的苞谷林都挂着两三个长长的苞谷砣。它们吐着长长的胡须,慢慢的由白变黄,最后变黑,这时才可收割,山上的人叫下苞谷。在这之前,由于山上的野兽特多,什么猴子、野猪之类的动物都会来地里吃苞谷,特别是野猪,一个晚上可以毁坏几亩地的苞谷。况且,野猪这种动物也最凶猛,山里的猎人从不单独打野猪,说是“一猪二熊三老虎。”说的就是野猪比熊和老虎都厉害。一般的野猪都有两三百斤,它那长长的嘴筒子强劲有力,还有那长长的牙更是让人生畏。野猪所有的功夫也就在嘴筒子上,主要是——拱。据山上的猎人说,野猪如发横后再多的人都拦不住。所以山里的人守苞谷都是用一个特制的竹梆敲得梆梆响,借此吓走野猪及其它来糟踏苞谷的野兽就行了,山里的人称之为守野猪。
场里每晚安排四个男知青守野猪,记满分,白天还可不出工在家里睡觉。
吃过晚饭,天将麻麻黑了,守野猪的人就得去山里守野猪。山里的大片苞谷地中间,老场长早已安排了人选好位置搭了一个“人”字棚,棚顶上盖的是毛草,棚内就用几根杂木棒撑着,下面再并排横放着几根手根粗的棒当床用,不是让守野猪的人睡觉,而是山里的夜太冷,要放床被子暖和。
朝天山寂静得可怕,到了夜晚就更加静了。肖为民、刘建军、赵跃进、王卫国四人都是第一次守苞谷,感觉很新鲜,都争着拿竹梆来敲,敲一下,又听那一声响亮的梆声在山谷里回旋,当回音接近尾声时,又使劲敲一下,于是回音又继续响起,真好像余音绕梁,久久不绝。王卫国就这样拿着竹梆有气地无力地敲着,肖为民从卫国手中抢过竹梆说:“你像只‘怏鸡’,让我来敲几下。”谁知就是这句话,从此王卫国的名字就让“怏鸡”所代替了。不仅如此,他们几人索性给全场男女知青都取上了小名:
走到哪里都叽叽喳喳讲个不停的李玉华得了个“山麻雀”的美称;太阳晒不黑的杨英得了“白骨精”的雅名;不管什么事都要跳出来闹一下的刘小红得了个“跳跳”的别称;胡青青说话做事总是一副大人模样,“小大人”的雅号便归她所有了。扬琴长得清秀,“水仙”的绰号早有了,这次又得到了大家的确认。男知青的雅号当然更多了:王军肥肥胖胖的,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王地主”的名儿自然归他了;杨建民的个头老是长不高,且又生成一副娃娃脸,他就只好是“小弟儿”了;赵跃进穿着土气,讲话却又油里油气,“土油子”的帽子子刚好给他戴上;刘建军人长得洋气,穿着打扮也显得洋气,但却又很穷,只能算是“香港叫花子”;孙湘北长得瘦不拉叽的,活像只“猴子”,于是“孙猴子”就成了他的大名;这一夜,他们几人根据全场百多号人各自的特点,几乎全都取上了小名,最后,“怏鸡”有气无力地说:“老场长还没有好听的名字呢!”
“是啊,怎么把他给忘了呢?”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给他取个什么名字好呢?”小弟儿杨建民说。
“给老场长取小名可不是好玩的,他可是我们的头!搞不好你们就是在这里“守场”的坯子。”土油子赵跃进学着老场长那次在大会上说话的口气讲。
“对啊,就给他取个‘文盲’。”
“不,我看他就像个魔鬼,就取这魔鬼绰号吧!”
肖为民就这样为老场长敲定了小名,可大家只是在背地里叫,从没人敢当着老场长的面叫他。
这一夜几个人一边敲着梆,一边给大家取着小名,觉得这一夜并不怎么长,不觉得就天亮了。
第二天,又是他们几个人守苞谷,快到半夜时分,小弟儿就忍不住想要瞌睡了。土油子拿着梆使劲敲了几下,振得山谷响起一片回声。怏鸡一边打着哈仙一边说:“肖为民,我们今晚讲点什么有味的,睡着了怕野猪会来。”
肖为民说:“我有个好主意,但你们要保密,谁也不准讲出去。”
“哎呀,莫卖关子了,讲吧!”几个人都要求肖为民快讲。
“不行,你们得发誓!”肖为民说。
“好,我们以毛主席的名誉保证,哪个讲出去了,就让他在这里当一辈子‘守场’的坯子。”几个人都发誓保证。
这样,肖为民才说:“你们说,我们场那些女知青中哪个最漂亮?”
小弟儿一听吓了一跳,忙说:“你们是不是真的想在这里当‘守场’的坯子唷?
土油子不以为然地说:“这怕什么,我们又不是在谈恋爱!”
怏鸡说:“都莫做声,听肖为民讲。”
尽管是半夜三更在绝无他人在场的苞谷林中,肖为民还是压低了嗓音说:“我们将全场男女知青的名字都编上号,然后一对一对的——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