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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胜强!胜强!”爸爸听到满屋子的人都在叫他的名字,鸡叫鹅叫地好像出了什么大事。“哎呀你们小声点嘛!”他忍不住“转转会”,意为轮流做东的聚会或宴请。“扯拐”,意为“出事”“出岔子”。想抱怨他们,但是却说不出话来。

他难受极了,一坨话哽在喉咙上居然就是说不出来,只能瞪着眼睛看这些人皮影儿那样在他面前唱戏似的舞着喊着,钟师忠凑过来使劲掐他的人中,把他疼得尿都要流出来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发现的,可能是包房里的哪个服务员吧,“哎呀,尿!”有人指了指地上。

爸爸湿了裤档,把一摊尿淅淅沥沥地滴到了淡黄色的地毯上,骚臭骚臭的。

他倒还像没人似的,其他人已经彻底吓坏了:“打120!快点打120!”

“哎呀小声点嘛你们!”爸爸被他们吵得烦都烦死了,他想骂他们,还是骂不出来。他伸出手来掐钟师忠的膀子,他正用那只手杀人般捏着他的人中。

“胜强!胜强!”钟师忠拉着爸爸那只手,眼泪花儿包在眼睛里,包不住了就往下流。

“你哭锤子!老子又不是你婆娘,老子又没死!”爸爸想骂他。

整个事情差不多就是这样,过了五分钟吧,或者七八分钟,爸爸总算缓过来了,他捏着钟师忠的手,悠悠地说出了第一句话:“哎呀你们龟儿子的小声点嘛!”

那天的事说起来也没几个人知道,他薛胜强居然被三杯酒弄得尿湿了裤子,这件事传出去还得了!爸爸顶起腰板坐好了,对着满屋子的弟兄们:“都不准说!哪个说了哪个鸡儿生疮!”

当然,他那天没再喝酒了,他整整一个星期都没喝酒。“哎呀哎呀,我少喝嘛,我少喝!”他喝着一杯热果珍,对其他男人许诺。

朱成开车来接他,签了单,把路上买的新裤子给他换上了,就又成了一个好人。“去庆丰园嘛。”他跟朱成交代。

他没去奶奶,去看了钟馨郁。那天,爸爸先洗了澡,两个人去睡在了床上。钟馨郁很是不安分,一双手在他裤档里面逮来逮去的。“哎呀,老子喝多了,老子要睡觉!”爸爸三番五次好说夕说把她的手拉出来了。

钟馨郁可能有点不高兴了,不过总算没表现出来,她温顺地把头在爸爸肩膀上,说:“睡嘛睡嘛。”

爸爸闻着她洗发水的味道,忽然想起来了,问她:“你是哪年生的啊?”

钟馨郁说了年份,爸爸说:“哎呀,你才这么点大啊!我在街上混的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

钟馨郁倒是扑哧笑了,她说,“薛哥,你说些话才笑人!我不是这么人,我是好大嘛?”

“哎呀我真的老了!”爸爸拍着钟馨郁的肩膀说。

“哪儿老嘛!薛哥你走出去嘛,还是跟个小伙子一样啊!”钟好声好气地说,她的大软绵绵地靠在爸爸的大腿边上。

话是这么说,爸爸知道事情已经不一样了,在鬼门关上转了一圈他总得有些变了。那个黑着良心撅着屁儿跟婆娘们做爱的年代永远过去了。就跟钟师忠劝他的一样:“胜强,多的我也不说了,你也是个明白人,好自为之啊。”

从那天起,爸爸决定再也不乱来了:不然就跟钟馨郁睡,不然就跟妈妈睡,不然就在外头跟哪个婆娘睡一下。他收起心肠再也不去想那些装疯迷窍来几下真的来不起了!——二零零六年,过了四十岁的生,爸爸知道自己老了。

但是,当然了,想归想,说归说,做归做。偶尔,间或,少之又少的,遇到格外热情的客户或者小姐,硬要把三个人塞进一间房的,爸爸也不好意思扫人家的兴。那就打个包嘛。他一只手揽着一个偏偏倒倒进了房,五迷三道地乱戳一通,然后清早起来牵着鸡儿上茅房,滴滴答答,诅咒发誓:“再也不来了!龟儿子的!”可是,总在所难免,全豆瓣厂黑压压望过去,除了一个朱成稍微灵性点,其他都是闷猪儿,要谈生意,要找客户,要上超市,除了他薛胜强亲自上阵,还有哪个能来呢。有时候,爸爸坐在包房里头,一个念头钻到脑袋里,他才发现了这妖风邪气:小姐睡了再多次还是小姐,可是这男人啊,一起喝个两三瓶,瞟个一两回,就成了换过命的兄弟。他想到这个事情,又跟对门永安成辉超市的业务干了一杯,低头看着自己的裤档,简直就要悲从中来了。正逢着斜路里来了个小姐,问爸爸:“老板,你怎么不高兴呢?”“唉!”爸爸一把抱过伊来,对着她白生生嫩泡泡的乳房就把脸杵下去。吸了一口气,总算缓过来了,“啥子老板啊!你我两个都是三陪!今天互相陪好就是了!”

于是满屋的小姐笑了个满堂彩。那天晚上,他薛胜强又成了包房里的贾宝玉,私企界的苏东坡,几个小姐粘在他身边,端茶送水捏大腿,男人们就都羡慕他的神通广大,爸爸知道这摊生意跑不脱了,心情总算好了起来。至于小姐嘛,他暗地里挺了挺腰,觉得还余着二两软劲,“那就顺便打个包嘛”。

饶是美酒加咖啡,洗了伊的香水味,还有什么往事不要再提,一切已随风去——这些爸爸都是知道的。但当他走进两层高的豆瓣厂办公楼,办公室主任小曾伸着脑袋跟他说“段老师在你办公室等你”时,他还是心头一紧。他几步跨进总经理办公室了,端端看见段知明这张旧船票方方正正地坐在了他四五平方大的办公桌后面,手里翻着桌子上他的台历,他简直就气不打一处来了:“老子搅碎了几肝肺的豆瓣,操烂了多鸡巴的心肠,兢兢业业才坐到这个位子上,你倒好,一来就给我下了个屁股!”

“胜强,来了啊!”大伯倒是热情地站起来。

“哥,来得早啊!”爸爸笑嘻嘻地迎过去,“吃饭没的啊?”

“吃了吃了,早上去七仙桥吃了碗肥肠粉,还是那个味道啊!”大伯叹了口气,又重新坐回椅子上。

没奈何,爸爸只得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两个人楚河汉界隔着一个大方桌,以往,他就坐在大伯的位子上,张开嘴巴来训坐在自己现在位子上的随便哪个倒了霉的。

“哎呀!”爸爸拍了拍桌子,“那个肥肠粉有什么吃头嘛,晚上我们去吃好的!飘香会馆嘛,那的生蚝可以!”

“胜强啊,”大伯倒是笑了,“你是喝着故乡水,不知故乡美,我这样一年到头都在外面飘的,想来想去的就是七仙桥肥肠粉的味道啊,你还记得不,以前逢场的时候早出门,走到七仙桥头去要一碗肥肠粉,饱一个刚打好的千层锅盔,不摆了!”

不摆了嘛,爸爸反正吃饱了一肚皮的软钉子,只有转头对着外面叫他的办公室主任小曾:“小曾,给我们泡两杯茶进来!”

“花毛峰!”他又补充。

两兄弟等着喝上一口热茶,总算可以说点正事了,趁着倒茶进来的时候,爸爸把办公室曾主任介绍给大伯,庄而重之地说了给奶奶办八十大寿的事,让他一定配合大伯的工作——就把段知明这个山芋丢给了不怕烫的。

热气腾腾的花毛峰倒是烫嘴,不过这个爸爸就习惯了。半青不黄的毛峰叶子搭着半黄不白的菊花,漂在烟不拉渣的玻璃杯子里,那是一个沁人心脾。三块钱一包的青花牌花毛峰,从爷爷喝到了爸爸嘴里,童叟无欺,绝不二价。这点倒是和幺五一条街上的幺妹们一样,来的就是客,喝的就是爷,图的不过是一个安心。爸爸飘飘荡荡地吹开茶叶子,顺了一口茶水,总算把心定下来了。

大伯倒也不说什么了,和曾主任说的那一嘴客气话还像鸡毛一样粘在他脸上,一时半会还冲不下去。

“哥,”爸爸倒是先开了口,他也懒得在心里骂人了,客客气气地,“难为你了,那么忙还想起回来给妈过生,”

“八十大寿嘛。”大伯说,“妈这一辈子也不容易,八十岁了啊,我们儿女肯定要尽点孝心的。”

“好快啊,”爸爸说,“一下子妈都八十了。”

“是啊。”大伯也不得不感叹,“要是爸还在,也都八十六还是八十七了?”

“八十六,”爸爸说,“要过了中秋才是八十七。”

过了中秋节,爷爷就是八十七了。爸爸想起这件事,竟然是满肚子的心酸。眼见着奶奶活到了八十,爷爷却再也活不到八十七了,以及八十六,八十五。

上一次见到大伯还是爷爷下葬的时候,一大家子人稀稀拉拉就去了三个:爸爸,大伯,还有刘星辰。姑姑倒是也回了镇上,不过在庆丰园陪奶奶,妈妈也是。姑爹本来说要回来,又临时有事没来成,小赵是个孕妇,自然更是惊动不得。按照奶奶的指示,一切从简,三个人还是戴了孝,由大伯捧着骨灰盒,被殡仪馆的人牵鸭子一样领着到清溪河边葬爷爷。那天是不是在下雨?肯定是在下雨,爸爸记得他皮鞋边上一圈都是稀泥。他们在棋盘一样的墓园里转到了一块方桌大的地上,满打满算也不可能有一个平方,立着一个偏偏倒倒的石头碑。爸爸当时就皱了眉毛,问大伯:“哥,这坟怎么就这么点大?”——当时爷爷出了事,两兄弟是兵分了两路,爸爸料理医院和火葬场殡仪馆的烂摊子,大伯自告奋勇要去定坟冢,就让钟师忠带他去了。

“胜强啊,”大伯的口气倒是和奶奶像了个十足十,“人死了就是灰,现在城里面都是直接买骨灰位,也就是这平乐镇还开地出来做墓园了,爸生前也不是个铺张的人,老人家死是喜丧,也就是个人土为安嘛,你说是不是,啊?”

刘星辰也昏头昏脑出来帮腔:“小舅,还干干净净的,大家以后来上坟也方便。”

的确是干干净净的,三块大理石板子砌了一个屁股大的凼凼,把爷爷的骨灰盒往里面一放,上面再盖一块板子,还没等爸爸看清楚到底放平了没,殡仪馆的人就把水泥糊上去了,几铲子就糊好了,糊起灰面来煎个锅贴也就不过如此。也是大伯还想得起来,给这个师傅那个师傅点头哈腰地道了谢递了烟。

他们点了一个炮仗,热热闹闹绽了一地的红纸,然后点蜡烛烧香。

第一个磕头的也是大伯。那天天气的确是不好,地上雨水和着鞋子上的稀泥,还有那些炮渣渣,灰一坨红一坨的。大伯问殡仪馆的人:“师傅,有没什么拿来垫一下啊?裤子弄脏了。”殡仪馆的人有备而来,拿出塑料布来垫了,大伯跪下去,规规矩矩磕了三个头。

然后轮到了爸爸。他走过去一脚把那张塑料布踢开,两个膝盖咚咚两响落到地上,脑门子往泥水里轰轰轰扎了三声。大伯说:“哎呀胜强,你好好磕头嘛!你衣服不要啦!”

爸爸一句话不说爬起来,退了一步半,他屁股挨着隔壁邻居哪个鬼的碑,躬下身子把塑料布捡回来铺好了,给刘星辰说:“来,星辰,给爷爷磕头。”

于是刘星辰也磕了头。本来这就算完事了,这个时候墓园的人走了过来,问他们收管理费。

“管理费?”大伯皱了眉毛,“你们怎么这样?国家单位可以乱收费吗?当时买坟地打碑的时候不是说得清清楚楚,没有别的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