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黄昏时分,有人独步天涯,有人徘徊小院;有人静坐庭前,有人醉卧花间。这是让人降落和归依的时刻,可是此时,面对扬州残景,词人感受到的却是阵阵寒意。他实在无法将空城的荒凉与落日的安详摆放在一起。而此时,戍楼上又吹起了凄凉清苦的号角,更增添了几分寒意,于是,整个世界便只剩寂静。
清角吹寒,这就好像在天涯的孤城,听到了羌笛呜咽,只会让人茫然不知所措。这样的黄昏,这样的声响,把本来如诗如画的扬州,雕刻得何其冷落、何其荒凉!
当年,杜牧曾在扬州停留多年。很显然,这个多情的诗人喜欢这里,并且为这里的山水而沉迷。那时候,这里曾是夜月幽梦,春风柔情,更有豆蔻年华的女子抚琴吟唱,醉意翩跹。而如今,山水仍在,却经历了沧海桑田。于是,姜夔暗想,纵然是杜牧重新来到这里,怕也会十分吃惊。很显然,这里写的是杜牧,表达的却是词人自己的心境。梦里的扬州经历巨变,他不能不感到悲伤。
“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杜牧在《赠别》中曾这样写道:“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那时候,扬州不曾经历战火和劫掠,所有的柔情与快意都还飘荡在云水之间;那时候,扬州城里诗情漫漫,画意流淌,才子佳人总在春风里临风把酒;那时候,杜牧将十年流光,赋予了风月繁华,赢得了青楼薄幸之名。想必,这才华横溢的诗人从未后悔那些逝去的年月。
可是现在,扬州变了模样,失去了旧时的色彩和情调。杜牧若是来此,遇见满目萧索,心中的悲怆,真不知以何种笔法去书写!其实,这也是姜夔自己的感受,心中万千滋味,却不知如何书写。许多事情,心中总有千种浮沉,下笔时却不过寥寥数语。笔下之言,永远写不尽心中丘壑。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曾经,明月之夜,美丽的女子在二十四桥吹箫,吹出万千风流缱绻。可是这个夜晚,同样的月亮,同样的桥头,却没有了箫声,没有了静美。冰冷的月光沉浸在水中,水波空自荡漾,只剩清冷空寂。这是词人不愿面对的画图,可他又无可奈何。时光深处,有太多的美好,可我们又能打捞到多少呢?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二十四桥又名红药桥,附近盛产红芍药花。读着这两句,我们几乎能看到姜夔落寞悲伤的神情。伫立于桥畔,看花木纵横,月色冰凉,实在不是滋味。经过战乱,这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即便留下来的,哪里还有赏花的心情?
草木有心,也知寂寞。赏花之人已去,纵然花开得风姿绰约,却也只是无主自开,不免落寞。可是那又如何?世事变迁,谁也无法改变。说好的永远,很多时候只是刹那的相依。花开得再好,又有谁能永远为之停留,不来不去呢?沧海桑田,就是这样。
陈与义·临江仙: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人世间有许多事是不堪回首的,比如远去的青春,比如逝去的爱情,比如曾经的知己,比如绚烂的年月。有时候,真觉得回首往事需要几分勇气,毕竟流光无情,多年以后,物是人非,纵然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见不到曾经风雨同路的人,听不到曾经云天之下的笑声,也只是徒增烦恼。
当然,若是经历了江山变迁、王朝更迭,往事就更让人不敢靠近。当曾经的宫阙成了尘土,当旧日的亭台成了遗迹,谁还能在静默的往事里悠然穿行呢?南宋的统治者们选择了偏安,并且渐渐开始沉醉于江南的烟雨;但是,对于那些有血性有骨气的人们来说,靖康之变是永远抹不去的伤痛。人们都记得,那时候,大金铁骑踏破河山,只留给大宋人民水光边的残破梦幻。只不过,统治者无心收复河山,人们再悲伤再挣扎,也无济于事。
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人。徽宗政和三年(1113年)登上舍甲科。授开德府教授,累迁太学博士。南渡后,召为兵部员外郎、翰林学士、知制诰,官至参知政事。其词存于今者虽仅十余首,却别具风格,尤近于苏东坡,语意超绝,笔力横空,疏朗明快,自然浑成。
陈与义性格沉稳,不苟言笑,待人接物谦虚谨慎。被他推荐和提拔的官吏很多,他从来不向外人流露,也不向被推荐、提拔的人表白,更不提出任何要求。因此,他在士大夫阶层中具有较高的威望。朝臣们多愿向他袒露心迹或请求他指点迷津。当时,丞相赵鼎建议应该收复中原,宋高宗主张议和。陈与义赞成对金用兵,反对议和。宋高宗虽然道理上认为陈与义的话很对,但事实上甘心于偏安江南,以求苟延残喘。陈与义看出高宗无意收复中原,十分失望,便以病托辞退职。
失去了骨气的时代,纵然有几个未失志气的人,也改变不了局面。事实上,那时候也有过岳武穆,有过韩世忠这样正义凛然的将军,但是结局又如何呢?南宋到底还是在西湖之畔安置了下来,从此开始了醉醺醺不知人间几何的日子。如陈与义这样的词人,也只能借着词句,抒发心中的愤懑,如此而已。
这首词大概是宋高宗绍兴五年(1135年)陈与义退居青墩镇僧舍时所作。对于偏安的朝廷,他无力改变什么,只好退居。但是,这个心存正气的诗人,终究难以忘记江山摇落的耻辱。他追忆起二十年前的洛阳旧游,那时候还是徽宗政和年间,天下太平无事,可以有游赏之乐。可是后来,金兵南下,北宋灭亡,陈与义颠沛流离,备尝艰苦。而南宋朝廷南迁之后,却选择了苟且偷安。此时,忆起当年往事,怎能不百感交集!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想必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仿佛突然之间,我们已经远离了曾经的美好,远离了往日的潇洒,变得寂寞,变得萧索,变得乏味。都说年华似水,可是多年以后,我们感到的却是流光易逝,岁月如霜。
往事悠悠,如云烟般飘荡在那里。虽然我们总说往事不堪回首,但是我们又总是忍不住推开时光之门,去到遥远的从前,看看来时路上见过的花木、赏过的云月。午桥在洛阳南,唐朝裴度有别墅在此。词人清晰地记得当年与几个知己好友在桥上畅游对饮,那时候,他们都英气逼人,豪气干云。不难想象,对饮之际,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何等畅快淋漓!
月下的人间,曾经令人沉醉。有云淡风轻,有月明星稀,更有诗酒相酬,那样的画面,无论何时都令人沉醉。很显然,年轻的时候,那样的情景时常出现。那时候,他们有最美好的愿望、最诗意的情怀,所以,许多个同样的夜晚,他们举杯畅饮,将雅趣与逸兴赋予桥头明月。多年以后,想起当时的情景,词人恐怕还会感动。只不过,感动之余,再想想此时的处境,又会生出无尽的伤感。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没有浓墨重彩,只是淡勾轻勒,便将午桥上会饮的画面刻画得无比诗意。涉笔至此,桥中豪英,桥下长沟,桥畔杏花,桥上明月,这幅雅人高士夜饮之图,动静制宜、形神兼备,怎能不令人神往!而彻夜竞吹的笛声,更是将整个夜晚的诗意,拉得无比绵长、无比悠远。
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便是如此。陈与义就在此时的人间,回忆着彼时的情景,从流水到杏花,从月色到笛声,仍旧无比清晰。可是转念之间,他明白这并非当前实境,而是二十多年前浩如烟海的往事。于是,只是瞬间,豪酣转成怅悒,便有了下阕的感叹。
他想起了二十多年来人世间发生的那些事,想起了金人的铁蹄,想起了宋人的退避,想起了战火的无情,想起了生命的凋零。靖康之变,让太多人漂泊苦恨。那些曾经的知交,在经历了那场巨变之后各自零落,于是盛会难再,这让词人深感遗憾。
是的,二十多年,只如噩梦一场。他虽然还存活于人间,但是回忆起那些战火弥漫、河山破碎的日子,却也是触目惊心。“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融入其中不只是词人个人身世的感伤,更有国土沦丧、时局危殆的忧愤。
“闲登小阁看新晴。”面对沧桑变迁,除了看淡,还能如何?世事本就多变幻,今宵觥筹交错,明朝各分西东;今年花间携手,明年两处天涯。太多执念,只能让自己深陷悲愁而已。词人没有接上文继续抒发悲叹,而是从那样的情绪中转出来,转向风轻云淡。
当然,世间之人没有谁能真正做到笑看风云聚散,陈与义恐怕也做不到。他的心中仍有悲伤,可是他不愿永远陷在那样的情调之中。所以,这个夜晚,闲得无聊,他便登上小阁楼去看新霁后的月色夜景。虽然世事茫茫,变幻莫测,至少还有天边的月亮给他些许慰藉。有时候,当你放下执念,沧桑也就只如缥缈云烟。
“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因为将悲愤转化为了旷达,关于国家的兴亡盛衰,关于自己的流离失所,关于知交的零落天涯,也就不再沉重地压着心门。于是,词人有了看新晴、听渔唱的心情,虽有无奈,但更多的却是淡然。
这首词节奏明快,浑成自然,水到渠成。彭孙遹说得好,词以自然为宗,但自然不从追逐中来,亦率易无味。如所云绚烂之极仍归于平淡。每次想起这首词,总能想起那诗酒流连的画面,总能想起那杏花疏影里的笛声。当然,还有那夜深时的渔歌。千百年后,功过是非、成败得失,都已化作云烟。古今之事,当时虽能引起无数人悲喜,最终都尽付渔唱樵歌。要知道,漫长的岁月,可以了却所有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