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无边的春色,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怎能不让人感伤!花事终了的时候,曾经鲜艳的百花,大部分零落满地,化作尘土;小部分随水而去,不知所终。人生在世,何尝不是如此,纵然你威武煊赫,纵然你风流恣肆,到最后不过是孤冢尘烟,了无痕迹。
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庭院中的女子,仍然在无边地思念着。春天已经谢幕,她只能在这寂静的地方,看花谢水流。看着看着,悲从中来,无法止步。细细看去,那水中的浮萍,不是杨花,点点滴滴,正是她伤心的泪水。
词人之笔绕回到杨花身上,但它在离人眼中都成了血泪。原来,无人怜惜,无人过问,是杨花的命运,也是她的命运。这样的日子,她只能与落花浮萍相对,说出自己怅惘的心事。独自人间,流年如冰,她只能在纷飞的泪水中苦度年华,悲喜自知。
辛弃疾·摸鱼儿:无奈春归,落红无数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每个人都有难以拾掇的曾经,每个人都有无法穿越的荒凉。红尘路远,世事苍茫,来到人间,我们都是茫然的行客,不知道会遇见怎样的风景,不知道会经历怎样的悲喜。无论如何,在结束红尘之旅之前,我们无法停下脚步,风雨兼程也好,云霞漫天也好,荆棘满地也好,渔舟唱晚也好,我们都只能坦然面对。
如果所有事都可以选择,那么纵然我们知道选择就意味着失去,至少我们可以遇见自己想要遇见的人,至少我们可以经历自己愿意经历的事。很可惜,世间有许多事无从选择。生命如尘,来去得失、聚散离合,只能默然经历,无法任意选择。否则,这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悲伤与绝望!
在那些苦闷的年月里,辛弃疾大概也想过,如果不是生活在偏安江左的南宋,他的日子或许会好得多。但是没办法,他注定要出现在那个时代,看君臣们颤抖着身体,毫无骨气地营造虚妄的歌舞升平。尘世间所有人,都只能被时光选择,却无法选择时光,谁也无能为力。事实上,即使是河清海晏的太平盛世,也有说不尽的悲欢起落,谁让世事难料呢!
这首词作于淳熙六年(1179年)暮春,时年,辛弃疾四十岁,南归至此已有十七年之久。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词人满以为扶危救亡的壮志能得施展,收复失地的策略将被采纳。然而,世事往往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辛弃疾不仅未能如愿,反而因此遭致排挤打击,不得重用。接连四年,改官六次。
这次,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调官湖南。这次调转,仍然不是奔赴他日夜向往的国防前线,而是照样去担任主管钱粮的小官。现实与他恢复失地的宏愿越来越远,可他也只能默然忍受痛苦。朝堂上无论君臣,习惯了江南的风细雨,又怎能拾起勇气,去面对烽火狼烟!
临行前,同僚王正之在山亭摆下酒席为他送别,辛弃疾见景生情,写下这首词。表面上看,这首词写的是失宠女子的苦闷,实际上却抒发了词人对家国天下之事的忧虑和屡遭排挤打击的沉重心情。词中对南宋小朝廷的昏庸腐朽,对投降派的得意猖獗,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可是他人微言轻,再多不满,再多愤懑,终是无人理睬。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晚春时节,百花凋零,风雨常至,难免令人伤春。本来,这个豪纵旷达的词人,面对春归花谢,只需淡然微笑。可是经历着世态炎凉,境况萧瑟,他很敏感。伫立在窗前,他忍不住问自己:那些绚烂的春花,还能经受得住几番风雨?他心绪不宁,为春天的匆匆离去而惋惜,却又无可奈何。
当然,这只是表面,实际上,这话分明就是对南宋政治形势而言的。本来,宋室南渡以后,曾多次出现过有利于爱国抗金、恢复中原的大好形势,但是,由于朝廷的昏庸腐败,投降派的猖狂破坏,使抗战派失意受压,结果抗金的大好时机白白丧失了。这中间虽有几次北伐,结果却以屈膝求和而告终。北伐的失败,反过来又称为投降派贩卖妥协投降路线的口实。风雨飘摇的南宋王朝,或许不需多久,就会如窗外春天,悄然谢幕,词人无法不担忧。
“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百花是春天的象征,开得早也就落得早。词人珍惜春天,连花儿开早了都会感到遗憾,又怎能忍受落红无数!可是,花开花谢,云卷云舒,都是世间常事,谁也无法阻止。既然知道花儿无法迟开晚放,词人就希望留住春天,他心知,天涯海角都没有春天的归处。
当然,他更知道,如果继续偏安苟且、贪图安逸,整个南宋王朝也将没有归路。出于爱国的义愤,他向朝廷提出忠告:若不坚持抗金复国,将再无退路!可是这样的忠告又有谁能听到呢?羸弱的南宋王朝,只剩醉意朦胧,哪里还有收拾旧山河的勇气?
“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其实,辛弃疾清楚,他所有的怨愤与苦闷,都改变不了南宋君臣苟安享乐的现状。当他的建议和忠告无人理会,他无计可施,只能在春归的日子,茫然叹息。
春天走得无情,丝毫没有理会词人的挽留。词人心中生出莫名的怨恨,但是怨恨又有何用!水流花谢,最是无情,纵然你惆怅迷惘,也留不住几片飞花、几段流水!此时,词人只能四处寻找春归后留下的痕迹,给自己些许慰藉。他找了又找,终于发现,只有屋檐上的蛛网,沾满了飘飞的柳絮,还留有少许春色。
五彩缤纷的春天去后,还有绿意盎然的夏日。按说,生性豪放的词人应能从容面对。然而,他深深陷在春逝的伤感中,难以自拔。这是因为触景伤情,落红无数的黯淡让情绪低落的他更加黯然神伤。不管怎样,他只是微末小官,即使用尽力气,也改变不了南宋王朝的命运。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要去,这就是历史。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当年,汉武帝的皇后陈阿娇先得宠幸,后来失宠被废,贬居长门宫。陈氏听说司马相如的文章天下最工,便送去百斤黄金,求得《长门赋》。后来汉武帝看到此赋,十分感动,想要重新宠幸陈阿娇。但是由于汉武帝身边其他女子的嫉妒,致使佳期无望。纵然陈皇后千金买得司马相如的生花妙笔,默默真情却无处诉说。
词人似为陈皇后而伤感,其实是为自己伤感。他期望春天长驻久留,但国势却如残春,风雨飘摇。他不愿面对这个现实,却又无法回避。他的济世之志、救国理想都寄托在南宋王朝的复兴上,可是事与愿违,眼见这些都落空了,他心中异常痛苦。
爱而不成,则生恨心。他痛恨权奸当道,蒙蔽君主、陷害忠良,痛恨朝廷不思恢复失地,反而排挤抗金志士。所以,他以长门陈皇后自比,哀叹自己遭受小人妒忌,无法大展宏图的悲凉。如果不是为了江山社稷,这豪气纵横的词人绝不会如此。
“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没错,任你风华绝代,任你倾国倾城,也敌不过无情的流光。杨玉环千娇百媚,受尽三千宠爱,最终却在马嵬坡香消玉殒,无声无息;赵飞燕舞尽风月,荣宠傲视群芳,结局不过只是被废后自我了断。
词人对妒恨陈皇后的女子说,你们不必自鸣得意,翩翩起舞,须知玉环、飞燕也难免归于尘土,一切成空。很显然,这是在申饬那些打击陷害忠良的权贵奸小:你们休要得意忘形,你们难道不知道,玉环、飞燕那样的命运,最终也会降临到你们头上吗?可惜,不论他怎样斥责,南宋朝堂上的人们,仍在沉醉。有了江南烟雨,他们已经无心理会兴衰成败!若非如此,词人怎会这样痛心疾首!
本来,饮酒话别,虽然会因离别而感伤,却也不会是这般心境。但是此时,词人之愁,依然是家国之愁、命运之愁。春归的日子,他看到的是南宋王朝江河日下。这样的心境,登楼凭栏眺望,看断烟柳残阳,只有惆怅悲伤。正是: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晁补之·水龙吟:问春何苦匆匆,痛饮情难依旧
问春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弛骤。幽葩细萼,小园低槛,壅培未就。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算春长不老,人愁春老,愁只是、人间有。
春恨十常八九,忍轻孤、芳醪经口。那知自是、桃花结子,不因春瘦。世上功名,老来风味,春归时候。纵樽前痛饮,狂歌似旧,情难依旧。
年华似水,往事如风。不识愁滋味的时候,我们以为,人生很长,长得可以直到永远;初尝情爱滋味的时候,我们以为,爱情很美,美得可以地久天长。可是后来,我们终于明白,青春也好,爱情也好,只是刹那。
刹那花开,刹那花谢,刹那云卷,刹那云舒,我们就在这刹那之间,遇见、离别,相爱、相思。年华逝去,爱情凋残,就只剩回忆,浮在心头,轻描淡写。蓦然回首,灯火阑珊,这样的情节里,有相逢的欢喜,也有离别的苦楚。
天性多愁善感的人,很难做到恬淡从容。面对浮生变幻、岁月浮沉,他们总会莫名地悲伤。所以,无论今古,总有许多人徘徊踯躅,长吁短叹。哪怕只是花开花谢、月圆月缺,也会让善感之人黯然神伤。实际上,所有的悲喜苦乐,都是人们心海的波澜,与风花雪月无关。
晁补之,字无咎,号归来子,济州巨野(今属山东巨野县)人。与张耒、黄庭坚、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与张耒并称“晁张”。晁补之出身文学世家,其从弟晁冲之也是著名江西诗派诗人。晁补之的文风和为人都受苏轼影响很深。十七岁时,他随父亲晁端友赴任杭州新城令,著文记述钱塘风物,时任杭州通判的苏轼是其父亲的好友,称赞此文时说“吾可以搁笔矣”,又赞他“于文无所不能,博辩俊伟,绝人远甚,将必显于世”。后来晁补之通判扬州时,适逢苏轼知扬州,两人有不少唱和之作。
晁补之生性聪敏,有很强的记忆力,刚懂事就会写文章,王安国初次见他时感到很惊奇。宋神宗元丰二年(1079年),考中进士,参加了开封府考试和礼部别院的考试,他都获得第一。随后被调为澶州的司户参军、北京国子监教授。宋哲宗元祐初年(1086年),晁补之任太学正,李清臣推荐并认为他可任馆阁,皇帝召他面试,他被升为秘书省正字,又迁校书郎。
此时,苏轼任翰林学士,黄庭坚、张耒等都供职馆阁,他们常常诗酒酬唱。无疑,这是他人生中最惬意的时期。不过,晁补之虽居官京师,却因生性清孤耿介,不事干谒,始终未能摆脱贫苦的困扰。元祐五年(1090年),他终因校书郎官奉微薄,不足赡养,乃乞补外官,得以秘阁校理通判扬州。两年后又被召还朝,除秘书省著作佐郎。因为朝政动荡,晁补之受累离开京师,于绍圣元年(1094年)出知济州。
此后,他又连遭贬谪。宋徽宗即位,皇太后听政,复用元祐党人。晁补之得遇赦,又召为著作佐郎。靖国元年(1101年),被提升为吏部员外郎、礼部郎中,并兼史馆编修、实录检讨官。党论之祸起,他为谏官管师仁所弹劾,出知河中府,他在河中府修河桥以便民,老百姓都画了他的像进行祭拜。
仕途坎坷,屡遭贬谪,多处漂泊,使他对宦海生活极其厌倦。于是,后来他终于回归故里,修筑了归来园,自号归来子。看透了名利浮华,才能与山水田园真诚相对。那段时光,他可以如陶渊明那样,采菊种豆,悠然写意。偶尔忆起往事,他或许会对那些混迹仕途的岁月,有不少悔意。
不管怎样,在春花凋谢的日子,晁补之总是会莫名惆怅。尽管谁都知道,春去秋来,花谢草枯,这是轮回的必然,但是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从容淡定,又有几人在面对聚散离合的时候能够不悲不喜?
“问春何苦匆匆,带风伴雨如弛骤。”暮春时节,总有人站在风前,看落花满地,独自伤神。恐怕,所有伤春的人都会这样:试问春天,为何如此行色匆匆。还没有赏尽花事,就要面对风雨飘零,这是所有人的无奈。
只因春天太美,离去的时候,人们才会恋恋不舍;只因年华似水,流走的时候,人们才会默然悲伤。没有相逢也就没有离别,没有相依也就没有相忆。越是美好的东西,失去之后,才会越难以释怀。
“吹尽繁红,占春长久,不如垂柳。”词人的小园里,栏槛低矮,刚刚壅土培苗,花枝尚未挺秀。但是风雨无情,不会怜香惜玉。所以,词人只能眼看着嫩花小朵被风雨吹扫净尽,茫然无计。
不过,令他稍感安慰的是,垂柳经春,由鹅黄转为翠绿,更多了几分风姿。其实,在这里,不仅有物情的体会,还有哲理的蕴藏,也反映了作者兴趣的所在。他知道,纵然繁红落尽,如果心境安恬,淡看花谢花开,就不会太感伤。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得失之心,处处皆是风景。
春去了还会来,花谢了还会开。轮回变换,就是如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春天从不会老去,时光永不会陈旧。但是,人生却太过匆忙。倏然而过,如尘如萍,所以人们总是忍不住感伤和惆怅。只不过,不管人们如何心事浮沉,花还是有开有谢,月还是有圆有缺。万物生成与寂灭,从不理会人世悲欢。只有看透聚散,才能云淡风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