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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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1)

人生很短,短得让你来不及认识自己;时光很冷,冷得让你不知道何去何从。我们只是红尘的过客,不经意间,年华已然凋零,爱恨只在梦里。最后的最后,只能无声地感叹:落花流水,天上人间。

晏殊·木兰花:烂醉花间应有数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

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就是人生,不管你以何种姿态经过人间,终究要寂静地离去,两手空空。王侯将相,俯瞰苍生,只是刹那的骄傲;豪商巨贾,富甲天下,不过是水月镜花;英雄豪侠,叱咤风云,经不住沧桑洗礼;才子佳人,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

其实,这个世界上,除了功名利禄,还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流连,比如夕阳西下,比如云水相依;比如细雨花间,比如风前月下。当人们忙着追逐时,你可以停下脚步,看山看水,听风听雨。毕竟,人生只是单程的旅行,选择也就意味着错过,得到也就意味着失去。不管怎样,我们都应当记得,赏心应比驱驰好。

晏殊五岁就能写诗,可谓天才。景德元年(1004年),江南按抚张知白听说这件事,将他以神童的身份推荐给朝廷。正赶上皇帝亲自考试进士,就命晏殊做试卷。晏殊见到试题,马上说那些题目他之前曾做过,希望宋真宗另选题目。这样的质朴不隐,给真宗留下了很好的印象。

入朝办事后,当时天下无事,容许百官各择胜景之处宴饮,当时的朝臣士大夫们各自饮宴欢会,以至于市楼酒馆,都大设帷帐提供宴饮游乐的方便。晏殊当时很穷,没钱出门游玩宴饮,就在家与兄弟们讲习诗书。正因为在馆阁大臣们出游宴饮的时候,他却选择了闭门读书,后来他成了太子的讲官。上任之后,有了面圣的机会,皇帝当面告知任命他的原因,晏殊毫不遮掩,说他并非不喜欢宴游玩乐,只是家里贫寒才不得不闭门读书。因为诚实谨慎,他深得皇帝赏识。宋仁宗即位后,他得以大用,官至宰相。在他的仕途中,只有短暂起落,没有太大的波折。

晏殊的生平,可谓风平浪静。尽管如此,他还是常常感慨叹息,叹息花月无痕,叹息岁月无声,叹息聚散如风,叹息生命如尘。事实上,他活得很清醒,也在这样的清醒中看过许多繁华寥落。

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晏殊任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宰相),兼枢密使,握军政大权。其时,范仲淹为参知政事(副宰相),韩琦、富弼为枢密副使,欧阳修、蔡襄为谏官,人才济济,盛极一时。可惜宋仁宗不能果断明察,又听信反对派的攻击之言,于是,韩琦先被放出为外官,范仲淹、富弼、欧阳修也相继被外放,晏殊则被罢相。

这样的变数,让很少经历风雨的晏殊颇感无奈。在这样的情境下,他写了这首词。对着逝去的春天,他说出了这样的心事:他宁愿烂醉花间,忘却聚散浮沉。只不过,我们知道,最深的沉醉即是最深的清醒,最深的清醒即是最深的沉醉。

“燕鸿过后莺归去,细算浮生千万绪。”春去秋来,叶落花飞,轮回变化,总在不经意间完成。如果可以选择,想必大多数人都愿意住在春天,只因这里春江水暖,草长莺飞。但是,真实的情况是,即使是莺歌燕舞的春天,也总有落红无数。花落的时候,总能牵动万千情绪。

该来的未必会来,该去的却定然会去。世间之事,就是这样让人无奈。你等待了许久的东西,纵然出现,或许也只是瞬间停留;而你不愿面对的东西,却总是在那里,挥之不去。春光易逝,年华易老,谁也无法逃开。莺语燕飞的春归时候,恰逢莺燕都稀,词人更觉怅惘。他实在没有办法,人生就是如此,许多事不堪面对,也只能面对。千头万绪,细细盘算,终于明白,生命真的如萍,聚散真的如风。

“长于春梦几多时?散似秋云无觅处。”对于时光来说,无论是青春还是爱情,都没有多少力气。甚至不需要风雨,青春就会谢幕,爱情就会终了。生命已如尘埃,更何况是生命中的点滴际遇!纵然你万千流连,也留不住刹那的芳华。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这是白居易的《花非花》。说得多好,人生原来不过如此,如花如雾,如梦如烟。梦里人生,纵然春光旖旎,百花暄妍,但是这样的梦实在太短,短得让人来不及拾起几片落花。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尘缘,都会如秋云般散去。梦醒的时候,我们已在暮色黄昏,看灯火人间。

“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卓文君明白司马相如琴声里的高山流水,于是他们携手私奔,当垆卖酒。这样的爱情,即使是在两千多年以后,仍然让无数人醉眼迷离。刘向的《列仙传》中说,有个叫郑交甫的人,出游江汉之时,偶遇两位绝色美女,其实是传说中的舜的两位妻子,她们因投水汉江所以成为神女。郑交甫见而倾心,并以真诚感动了两位神女,于是应了他的请求,神女解下玉佩作为纪念。

无论是文君文琴,还是神女解佩,都是爱情里的美丽情节,令人神往。可我们知道,这样的爱情太难得也太短暂。人们总是憧憬美丽的爱情,并且愿意为之寻寻觅觅。但是我们必须看到,最美丽的爱情,也敌不过无情的流光。

当爱情已成过去,纵然你挽着那人的衣裳,想要将其留下,却也只是徒劳。衣带已断,爱情已去,放不下也只能让自己黯然神伤,如此而已。当然,在这里,晏殊所写的,未必就是无法挽留的爱情。他写爱情难以长久,其实是在表达自己对于人间聚散的无奈。

“劝君莫作独醒人,烂醉花间应有数。”听起来,这话带着几分激动、几分牢骚。物质生活极其优渥的晏殊,也总会有惆怅和落寞,也总会有悲伤和荒凉。可见,无论你在什么位置、什么地方,无法摆脱的,总是世事无常。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醉卧花间的日子,相信唐伯虎是快乐的。所有的人都笑他疯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到底是迷醉还是清醒。

晏殊虽然经历过些许波折,但总的来说,人生顺风顺水。所以,他所说的烂醉花间,定然没有唐伯虎这样彻底。相同的是,他们都知道,即使酒醒花前坐,酒醉花下眠,日子还是在不停地流走,时光还是在不停地凋谢。所有的人,距离尘土都不遥远。

苏轼·水龙吟:浮萍随流水,尽是离人泪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有人说,生命如歌;有人说,生命如诗。在缥缈的旅程里,我们可以为生命画上黄绿青蓝,也可以将生命刻画得疏淡清雅。但是无论如何,生于尘世,每个人都只如浮萍。纵然你不愿随波逐流,却也只能在如水的时光里飘飘荡荡,不知所终。

其实,我们都是孤单的。看上去,人生常有相逢,也常因相聚而欢喜。可是,多年以后,回首往事,终于明白,所有的相聚都会以别离为结局。萍聚萍散,缘起缘灭,谁也没有办法。很多时候,我们都要独自行走,独自穿过荒凉年月,独自看花谢花开、潮起潮落。

我们以为,春天与爱情有关。杨柳依依的日子,携手花间,相依月下,这样的情节的确让人神往。如果可以,谁都愿意在那样的情境里,诗化流年。但是,在古典诗词里,春天却并非只有春江水暖、百花鲜艳。实际上,在那些疏疏落落的诗行里,我们看到了无数身影,在花树之前,在水月之间,彷徨凄楚。这就是真实的生活,因为聚散离合,因为年华易老,春天里总有秋凉,繁华里总有萧索。

这首词的主人公,那个孤单的女子,因为被离思缠绕着,看花不是花,看月不是月,即使是在花开如梦的时候,她也心无所依。春去之时,落红难缀,她早已是泪眼迷离。可是那又如何?人在红尘,聚散难期,这样凄凉的心境,并非独属于她。

此词作于元丰四年(1081年),苏轼四十五岁,这已经是他谪居黄州的第二年。他的好友章质夫作了一首《水龙吟》,写尽了杨花风姿,苏轼很是欣赏,于是忍不住和了这首。在写给章质夫的信中,苏轼说:“柳花词妙绝,使来者何以措词!本不敢继作,又思公正柳花飞时出巡按,坐想四子闭门愁断,故写其意,次韵一首寄去,亦告不以示人也。”

燕忙莺懒花残,正堤上、柳花飘坠。轻飞乱舞,点画青林,全无才思。闲趁游丝,静临深院,日长门闭。傍珠帘散漫,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

兰帐玉人睡觉,怪春衣、雪沾琼缀。绣床旋满,香球无数,才圆却碎。时见蜂儿,仰粘轻粉,鱼吞池水。望章台路杳,金鞍游荡,有盈盈泪。

这就是章质夫那首《水龙吟》。这首词写杨花,以形写神,风姿秀逸。不得不说,这是杨花狂欢的时节。燕忙莺懒,落红无声。杨花漫飞的身影,迷离了整个世界。当年,同样的晚春时节,韩愈面对飞舞杨花,写下了这样两句:“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或许,杨柳之花,比不上百花娇艳,尽管如此,它们还是选择了自由飞舞,点画青林。人生就是如此,纵然如尘如萍,也应活出精彩。

当杨花依着珠帘散漫而下,又被清风吹起,就为珠帘内的玉人,营造出了梦境般的画面。只不过,再美的梦境也总有醒转之时,这毕竟是春归的日子,帘外仍是水流花谢,两处无情。这样的时节,心有离愁,定是难言的况味!想着远方,泪眼模糊,这就是古典诗词里许多女子在暮春时节的模样。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杨花虽然以花为名,却不似百花那样鲜丽娇艳。它细小无华,既无炫目的色彩,又无醉人的芬芳,实在很难真的被当成花来看待。所以苏轼在这里说它似花非花。正因为如此,它总是被人们忽略。

其实,即使是绚丽了整个世界的百花,在飘零的时候,除了那些多愁善感的人们,也没有多少人感伤怜惜。杨花的命运就更是悲凉,随风起舞,轻灵飘忽,将所有欢乐赋予那些纷飞的日子,却是无人过问,只能默然零落。微小的生命就是如此,清欢独自,冷暖自知。

“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杨花随风飘飞,离开家园,落在路旁,仔细思量,看似无情,却有它的情思。看似轻舞恣肆,欢乐无尽,谁又知道,这飘舞的杨花,离开枝头的时候,心中有过怎样的无奈和不舍!

不管怎样,杨花飞去,柳树就只能在原地回味那些相守的日子。终于,词人将思绪从杨花转到庭院里孤独的女子。那纤柔的柳枝,就像她受尽离愁折磨的柔肠;那嫩绿的柳叶,犹如她的娇眼,春困未消,欲开还闭。很显然,离愁萦绕心头,她真的不愿面对这样的落花时节。

相聚的日子,赌书泼茶也好,煮酒赋诗也好,离别后就只有孤孤单单。这样的暮春,她只有自己。不知道,离人远去之时,是否也如杨花,曾经眷恋和悲伤。没有人告诉她,那人何时会回来;没有人告诉她,她们的爱情将如何收场。她只能守着幽窗,任年华被时光雕刻。

“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所谓春梦了无痕,寂寞的人可以在梦里回到最初,遇见那些花前月下携手共醉的日子,但是梦醒时分,却必须面对冷落年光。独自弹琴写诗,独自听风看月,或许也能诗意朦胧,前提是,心境恬淡。心中若有万千愁绪,怕是永远也找不到那样的清淡意味。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是唐代诗人金昌绪的《春怨》,女子的幽怨尽在其中。她多希望,那些好梦能够永不醒来,可以让她住在梦里,与所爱之人,煮酒黄昏,临风月下。但是很遗憾,再美的梦也总要醒来。谁都知道,午夜梦回是何种滋味。纵然黄莺不啼叫,她也不能永远活在梦里。

从表面上看,这几句几乎都是在写人,女子的无限幽怨呼之欲出。但细细品读,又不能不说是在写杨柳。随风飞舞、欲起旋落、似去又还,正是柳絮飘飞的情景。至于黄莺,也应该常常栖息在柳梢头,啼叫之时,怕也会惊破杨柳的美梦。作者落笔轻灵,以自己的内心体验抒写杨柳,使之成为人的思想情感的载体。物性与人情,已经浑然不可分割。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这样的时节,飘零人间的岂止是杨花!西园百花,零落满地,难以连缀,也是不堪面对的画面。更不堪面对的,是心中从不散去的离思。杜甫的《曲江》中说:“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整个春天即将过去,而所思之人尚未归来。其思念之切可想而知。

我们看落红的最终命运: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没错,落红不但难缀,甚至连遗迹,也将被雨水洗净,只剩破碎浮萍,随水漂流,没有方向。再绚烂的花,零落之时也只能如此。立在庭院,看漫天花雨,敏感的人定会想到生命如尘,年华渐老。黛玉葬花,看似痴傻,却是真真切切的悲伤。她流着泪埋葬的,除了零落的百花,更有若干年后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