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想必周邦彦此时也是同样的感受。那些冷清的巷陌,曾经是王公贵族的宅院。多年以后,巷口寂静,野花凌乱,斜阳照着尘埃底处的喧嚣。谁还记得,这里曾是侯门大户?
燕子是不知今夕何夕,不问今朝何朝的。它们依然飞进往年栖息过的高门大宅,而今已成为寻常百姓家的房门。而在词人看到斜阳余晖中飞来飞去的燕子,却莫名地以为,它们知道兴亡变迁,知道世事沧桑。显然,这不过是词人将内心的兴亡之感赋予燕子而已。
本词结构严整,上片写金陵地势险固,中片写金陵古迹,下片写眼前景物,布局井然。从时间上说,是断续交织,从空间上说,是疏密相间。上片写的是远景,以疏为主;中片写的是近景和远景,以密为主;下片为特写镜头,密而又密。此外,本词句法参差不齐,音调抑扬顿挫,词句美丽,境界清旷,风格沉郁悲壮,使壮美与优美融为一体。
如今,走过金陵,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够停下来,想象这里曾经的模样?不管怎么样,这里曾经有过帝气长歌,有过风流恣肆,伫立在这里,回味曾经,何尝不是对历史的敬意?只不过,看燕子飞入寻常人家,在斜阳里诉说沧海桑田,难免伤感。
辛弃疾·永遇乐:千古江山,英雄何处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遥望岁月长河,常常会突然沉默。曾经的英雄,曾经的风流,到最后不过只是过眼云烟。所有的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所有的叱咤风云、跃马乾坤,所有的临风对月、吟诗作赋,千百年后都归了尘埃,只剩几抹荒凉的踪影,任后来的人们无声寻找和祭奠。历史就是这样,你静默也好,恣肆也好;平淡也好,激烈也好,都不过是瞬间地来去,悄无声息。
如果没有豪放词,宋词恐怕永远是那副轻软细柔的模样,只如二八女子弹着琵琶,咿咿呀呀地唱小曲。很庆幸,在那片词意纵横的天空下,苏轼来了,辛弃疾来了,他们带来了慷慨激昂,也带来了滔滔江水。于是,宋词便有了气冲霄汉的气势。若非如此,读起宋词的时候,人们会在那抹婉约的情调里变得醉意朦胧。
辛弃疾,字幼安,别号稼轩。出生时,中原已为金兵所占。二十一岁参加抗金义军,不久归南宋。历任湖北、江西、湖南、福建、浙东安抚使等职。一生力主抗金。曾上奏《美芹十论》与《九议》,条陈战守之策,显示其卓越的军事才能与爱国热忱。其词抒写力图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倾诉壮志难酬的悲愤,对当时执政者的屈辱求和颇多谴责;也有不少吟咏祖国河山的作品。
宋宁宗嘉泰三年,辛弃疾六十四岁时,被召任为绍兴知府兼浙东安抚使。在这以前,辛弃疾被迫退居江西乡间已有十多年。第二年,辛弃疾开始任镇江知府。但是辛弃疾关于抗金的建议,不但没被采用,还遭到疑忌和不满。辛弃疾二十三岁从山东起义南来,怀着满腔报国热情,在南方待了四十三年,开始遭到投降派的排挤,此时又受到打击。他虽已年迈,杀敌复国的雄心壮志却不减当年,所以在六十六岁的时候,写下了这首满含忧虑与悲愤的词。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对于历史来说,这是永远的悲伤。真英雄,真豪杰,往往只有短暂的时光,犹如流星划过夜空,然后大地上便是长久的黑暗。有时候,回望历史很不是滋味,那些熟悉的名字,曾经带着热血与刀剑,冲破漫漫尘埃。可是江水去后,他们便永远沉寂,再也无法唤醒。
当年,孙权在建都南京以前曾建都京口。辛弃疾此时登高望远,首先便想到了这位历史人物。遥遥望去,当年的孙仲谋,曾经在此据长江之险,抗拒了曹操数十万大军,那是何等的轰轰烈烈!可是如今,京口仍在,江水仍在,却不见了当年的英雄。岁月留给人们的,总是这般光景。没有谁能够永远鲜活地闪耀在岁月之上,孙仲谋也好,诸葛亮也好;唐太宗也好,铁木真也好。无论你多么煊赫,多么威武,也终究敌不过无情的时光。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每每想起这句,总会默然感伤。英雄豪气、风流缱绻,总是无法长久。多年以后,舞榭歌台仍在那里,却是沉默地看着远去的历史,带着无尽的叹息。曾经,东吴那样强盛,孙权那样英雄,可是那些风流余韵经历了风雨,终于去而不返。于是,曾经的舞榭歌台,成了供后人欣赏凭吊的遗迹。这就是历史,任谁也无法逆转。
然后,辛弃疾又想起了刘裕。当年,刘裕曾在京口起兵北伐,征讨桓玄,平定叛乱,先后消灭了南燕、后燕、后秦等国,并收复洛阳、长安等地。远远听去,似乎仍有鼓角铮鸣,仍有马蹄声乱。可是,这也不过是历史的短暂片段,如今哪里还有英雄志士气贯长虹的身影?
仍是那句,“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刘裕虽英武,却也只是历史长河上的水滴,无法改变这个地方后来长时间的寂静。于是,曾经战马嘶鸣刀剑饮血的地方,如今成了寻常巷陌,只剩斜阳草树,伴着江水东去。在普通的街巷里,人们还能指点出刘裕曾经住过的地方,可是,在后来的岁月里,如刘裕那样的英雄豪杰,又能有几个?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很显然,辛弃疾对刘裕非常钦佩。想当年,刘裕驰骋疆场,气吞万里,先后灭掉了鲜卑贵族建立的南燕政权和后秦政权,收复长安、洛阳等地,而这些地方在辛弃疾所在的时代,都是金国的占领区。因此刘裕当年的战功又使辛弃疾更为向往,意思是:追想当年,刘裕率军北伐,兵强马壮,军威赫赫,英勇无敌,所向披靡,真有席卷万里、如猛虎之势。若自己也能像刘裕那样,带吴钩收取关山,那将是何等的壮烈!
每个人都有渴望抵达的彼岸,对于当时的许多人来说,蜷缩在江南的角落之中,欣赏迷离烟雨,偏安度日,便已足够。可是对于那些满怀豪情,只愿赴死疆场,收复失地的人们来说,偏安江南,醉卧烟水,便是对大宋王朝的不负责任。辛弃疾的梦想,其实就是希望屈辱求和的南宋投降集团,能够鼓起勇气,与入侵者决一雌雄。同时,他也希望自己能够跨马疆场,他知道:马革裹尸,也是英雄。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辛弃疾的词,多有典故。元嘉是宋文帝的年号。刘义隆好大喜功,却平庸无能,轻听大将王玄谟兴兵北伐的鼓吹,妄想追求汉代大将霍去病追击匈奴在狼居胥山筑坛祭天那样的功业,没有做好准备,草率出师,结果大败,张皇南逃,狼狈不堪。
这里,辛弃疾用典故将他对当时韩侂胄轻率出兵北伐的认识和意见,准确生动地表达了出来,以此告诫南宋统治者,仓促上阵必然导致不可设想的后果。而事实证实了词人的预见。可是韩侂胄并没有听辛弃疾的告诫。辛弃疾深深地为国事担忧,可是他实在无能为力。当时的南宋,习惯了暖风熏醉,具有远见卓识的又有几人!
描述完宋文帝元嘉草草之后,词人回忆了自己南归时的情景: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词人在绍兴三十二年(1131年)南归,到写这首词的时候,已经四十三年了。南归时词人曾经经过扬州等地,而当时扬州几经金兵焚掠,所以说烽火扬州路。词人登上北固楼向北眺望,自己四十三年前南归的经历,以及扬州的兵火都还记忆犹新。当年,他也曾胸怀大志,可是四十三年后,却只见江山沦落。更可悲的是,偏安于江南的人们,已经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局面。这是令辛弃疾无比痛心的。
“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这三句仍然是借刘宋的旧事来暗喻南宋的现实。北魏太武帝率军追击击败王玄谟的军队后,在长江北岸的瓜步山上修建了一座行宫,南宋时老百姓常在这里迎神赛会。后来成了魏太武庙,也叫佛狸祠。人们忘记了失败的历史,竟在佛狸祠下迎神祭祀,香火很盛,这情景真是令人不堪回首。
这三句的意思是:往事不堪回首,那佛狸祠本来是异族首领南侵的遗迹,可现在人们竟然在那里击鼓祭神,乌鸦飞来飞去啄食祭品,连半点恢复北方的战斗迹象和气氛都看不到了。词人借历史影射现实,说南宋的失败、金人的南侵、国家的耻辱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其实,半壁江山固然可悲,但是从帝王以下,若能如越王勾践那样卧薪尝胆,立志收复河山,大宋王朝还不至于那样让人绝望!
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年过花甲的辛弃疾,壮志犹存,希望为国立功。战国时赵国的廉颇,善于用兵,晚年被排挤到魏国,当时赵国屡受秦国的进攻,赵王想再用廉颇,就派人去探问。廉颇在来使面前“一饭斗米肉十斤”,并且披甲上马表示自己不老。而廉颇的仇人郭开,买通了使者,在赵王面前诽谤廉颇。使者报告赵王说:廉颇将军虽然老了,可是还很能吃饭,他和我坐了一会儿就上了三次厕所,赵王信以为真,认为廉颇真的老了,就没有起用他。
辛弃疾在这里以廉颇自比,说自己虽然已六十六岁,但还有廉颇那样老当益壮的决心,可是晚年的境遇还不如廉颇。因为廉颇虽老,赵王还派使者去探问,而自己就连探问的人也没有,眼看时光虚度而壮志未酬,不能不深深地感到悲哀。意思是说:现在能依凭哪个人来问问我:廉颇已经老了,食量还好吗?
“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无奈朝廷昏暗无光,只能空自叹息。大宋王朝落得那样的结局,恐怕葬送了不少如辛弃疾这样的心怀天下之人的热情!这几句豪壮中透出激愤,是全词的总结,也是感情发展的高峰。在无限的悲哀之中,他结束了这首词。
想必,若干年后,在走完生命旅程的时候,辛弃疾仍然带着满心的遗憾。历史如此,人何以堪!遗憾也好,欣慰也好;庆幸也好,愤懑也好,反正时光已经走远,回望也只是唏嘘而已。明月千古,又能映照多少英雄!
苏轼·念奴娇:时光如水,人生如梦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太壮阔的事物,会让人顿悟,也会让人迷惘;会让人沉默,也会让人豁然。比如大江,比如沙漠,面对它们,恐怕谁都会感到生命之渺小。那是千里万里的遥远,而我们只是人世间飘飘荡荡的尘埃。当然,更让人无可奈何的是时光。不管你有多美丽的梦想、多强大的力量,也只能在人间行走数十载,然后便是永远的沉寂。
没有见过江海的人或许永远不会明白江海的壮阔,没有去过沙漠的人或许永远不会明白天涯的孤独。我们所处的尘世,终究是太喧嚷、太拥挤。而当我们走出人海,去到遥远的地方,独自面对冷寂流光,就会蓦然明白,原来生命真的只如砂粒水滴。
提起宋词,第一时间便会想起苏轼,想起这首词。于是,我们也会想起大江东去,想起人生如梦。尽管许多人对这首词颇有微词,但这并不影响它被后人千万次地传唱,毕竟,壮阔就在那里,气势就在那里,豪迈就在那里。其实,写这首词的时候,苏轼的日子并不好过,或者说,他的人生并非阳光明媚。相反,此时的苏轼正处于人生低谷,颇感无奈。但是,就在这样的处境下,词人还是写出了这首荡气回肠的词,足见其天性豪迈放旷。
嘉祐元年(1056年),二十一岁的苏轼首次出川赴京,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翌年,他参加了礼部的考试,获得了主考官欧阳修的赏识,却阴差阳错地高中进士第二名。嘉祐六年(1061年),苏轼应中制科考试,即通常所谓“三年京察”,入第三等,授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他入朝为官之时,正是北宋开始出现政治危机的时候,繁荣的背后隐藏着危机,此时神宗即位,任用王安石支持变法。苏轼的许多师友,包括当初赏识他的恩师欧阳修在内,因在新法的施行上与新任宰相王安石政见不合,被迫离京。朝野旧雨凋零,苏轼眼中所见的,已不是他二十岁时所见的“平和世界”。
苏轼因在返京的途中见到新法对普通老百姓的损害,很不同意参知政事王安石的做法,认为新法不能便民,便上书反对。因为这件事,他不容于朝廷。于是苏轼自求外放,调任杭州通判。三年任满后,他被调往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任知州,政绩显赫,深得民心。这样持续了大概十年。
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到任湖州还不到三个月,就因为作诗讽刺新法,以“文字毁谤君相”的罪名,被捕入狱,史称“乌台诗案”。苏轼坐牢百余天,几次濒临被砍头的境地。幸亏北宋在太祖赵匡胤年间即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苏轼才算躲过一劫。出狱以后,苏轼被降职为黄州团练副使。这个职位相当低微,而此时苏轼已心灰意懒,于公余便带领家人开垦荒地,种田帮补生计。“东坡居士”的别号便是在此时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