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人生必经三种境界。第一境界为: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第二境界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第三境界为: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走在人间的路上,风也好,雨也好,荆棘也好,迷雾也好,总要独自面对,毅然前行,要知道,人生没有回头路可走。
人生苦旅,想要看到彼岸花开,就必须栉风沐雨。纵然憔悴不堪,仍旧不改初衷,若非如此,又怎会抵达真正的远方,又怎会遇见绝美的景致!当我们走了很远,或许某天会突然发现,我们寻觅很久的东西,就在不远处,灯火阑珊的地方。我想,这是最后的领悟。或许,只有到那时,人们才能做到,得失随缘,宠辱不惊。
当然,词中的主人公,此时虽然独上高楼,望断天涯,恐怕还是无法领悟聚散无常。高楼骋望,不见所思,因而她想到了音书寄远: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她多希望,殷勤的鱼雁能替她传信,将她的思念带到远方。但是很可惜,鱼雁恐怕也如窗前明月,不知人世离恨之苦。更何况,那人身在何方,她根本不知道。红尘路远,山长水阔,已是天涯;零落人间,心无所依,更是天涯。
张先·一丛花:无物似情浓,谁解嫁东风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嘶骑渐遥,征尘不断,何处认郎踪?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
恐怕直到时光尽头,世间仍会有思念,层层叠叠。爱情若不熄灭,思念就不停歇。往往是这样,爱得越深沉,思念越浓烈;爱得越真诚,思念越漫长。我们以为,离别之后,可以安恬度日,独自清欢;可以流放时光,轻描淡写。可是实际上,我们做不到。除非你天生无情,否则在别后的日子里,总会难忍惆怅落寞。
两个人的月下黄昏变成一个人的独立残阳,定是难言的况味。可也没办法,爱得再深,也不得不面对世事无常,该来的离别总会来。事实上,除了生离,还有死别,我们都无法避开。世间之事,聚散离合,仿佛都有定数,来的时候,总是不迟不早、不声不响。
如那首老歌所唱,思念很玄,如影随形,出没心底,无声无息。于是,不管何年何月,不管天涯海角,总有人在独自的世界里茫然等待,望穿秋水;总有人在寂寞的庭院里寻寻觅觅,满心凄凉。思念在心,如野草蔓延,无边无际。这首词里的主人公,那个寂寞的女子,想必就是如此。离思缠绕,挥之不去,无论春秋,无论冬夏,她都找不到多少闲情逸致。对她而言,时光总是那样阒然无声。
张先,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吴兴)人。其父张维,好读书,以吟咏诗词为乐。张先于天圣八年中进士,官至尚书都官郎中。曾任安陆县的知县,因此人称张安陆。晚年退居江南,往来于杭州、吴兴之间,以垂钓和创作诗词自娱,并与梅尧臣、欧阳修、苏轼等名士登山临水,吟唱往还。
关于这首词,有个故事说,张先曾经与一个小尼姑有私约,老尼姑管教很严,她们住在池岛中的一个小阁楼上。待到夜深人静,小尼姑就偷偷地从梯子上下来,使张先能登池岛来阁楼与她幽会。临别时,张先写了这首词,表达自己的依依不舍。也许,这只是好事者的附会,未必真有其事。但是,词句中的离愁别恨,却真真切切,没有半分虚假。
伤高怀远几时穷?无物似情浓。登高望远,情境总是相似。如果心中没有离思,只是单纯地站在高处,望断天涯,尽管也会有些惆怅,更多的却是豁然开朗。天地苍茫,只有极目远眺,才能明白,原来生命还可以更辽阔。
倘若带着深深的离愁别绪登高望远,心境会全然不同。所有的辽远,所有的开阔,都会变成无边的哀愁。独立窗前,或许也能想到天涯,却只是茫然的想象;登上高处,看尘烟散漫,关山迢递,思念远得让人绝望,这才是真正的天涯。
词中的主人公,经历了长久的离别,体验过多次登高怀远之苦以后,终于明白,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比真挚的爱情更为浓烈,这也是登高怀远之情无穷无尽的原因。尽管未说情事,但是谁都知道,情就在那里,爱就在那里。若非如此,那些登高望远的时刻,她不会在思念里荒凉。
“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蒙蒙。”本来是随风飘拂的千万条柳丝引起了心中的离思,这里却反过来说自己的离愁引动得柳丝纷乱。这貌似无理的话,却更显出愁绪的浓烈,如杨柳堆烟。离愁别恨总会附着在眼中所见景物之上,于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遥遥望去,东陌之上,垂柳飞絮蒙蒙,这何尝不是主人公烦乱的心绪,在烟柳断肠处,飘飘荡荡。
离愁堆在心间,如烟如雾,眼中的世界便少了光彩,多了黯淡。春花绚烂也好,夏荷田田也好,秋水潺湲也好,冬雪霏霏也好,都带着几分悲凉,没有了从前的诗意。其实,红尘深处,处处都有风景,处处都有诗意,只不过,人们总是忙于俗务,很少停下脚步用心欣赏,于是,很多时候,人们眼中的世界,只剩荒凉,只剩喧嚣。无心,便无风景;无情,便无归依。
或许,远方那人曾经骑马而来,在明月之下,在清风之中。然后,他走向她,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快乐。那些相聚的日子,花明柳暗,云淡天高。相爱的时候,人间总是这个安详模样。可是后来,那人又骑马而去,在她的视野里渐行渐远,终于消逝在尘土之后。如今,许多个日子,她只能登高忆旧,遥望远方。可是,天南地北,关河萧索,那人身在何处,她无从知晓。她就算站立成雕像,也还是找不到那人的踪迹。
“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桡通。”这两句看似闲笔,却点出多少如水的往事!往昔欢聚之时,正如双鸳戏水,欢喜无边。可是如今,不远处的池塘里,池水溶溶,鸳鸯依旧成双成对,她却独自徘徊,形单影只。当然,还有南来北往的小船,曾经见证了他们荷塘相约、不见不散的情事,如今却只和这寥落的女子默然相对。纵然登船玩赏,怕也如李清照所言,舴艋小舟,载不动离愁。
“梯横画阁黄昏后,又还是、斜月帘栊。”时间已经逐渐推移到黄昏,女主人公的目光也由远而近,收归到自己所住的楼阁。想当初,这个楼阁,曾经迎来送往无数个美丽的月下黄昏,主人公曾与心爱的男子,煮酒黄昏,欢言无尽。可是现在,同样的黄昏,同样的月光,画面却再也不似从前。
月上柳梢,人约黄昏,最是浪漫的时刻。他们之间美丽的故事,也曾被月光书写。但是,事过境迁以后,只见梯子横斜着,整个楼阁被黄昏的暮色所笼罩,斜月低照着帘子和窗棂。也许,故事真的是这样,那时候,多情的小尼姑,也就是词中的主人公,曾经从梯子上下来,邀词人登池岛上阁楼与她幽会。但是,那样让人浮想联翩的故事毕竟已经过去。如今的月下黄昏,梯子已经撤去,女主人公只能独自怅惘。
“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这里化用李贺《南园》中“可怜日暮嫣香落,嫁与东风不用媒”之句,说怀着深深的怨恨,细想自己的身世,甚至还不如嫣香飘零的桃花杏花,它们青春快要凋谢的时候还懂得嫁给东风,有所归依,自己却只能在形影相吊中消尽青春。
说桃杏犹解,言外之意是怨嗟自己未能抓住嫁东风的时机,以致无所归依。其实,桃花杏花嫁与东风,结局也并不圆满。流水落花,天上人间,那画面恐怕也只有凄凉。嗟叹过后,主人公想必还会伤高怀远,在思念里送别似水流年。爱是谜题,不是说解就能解开的。
柳永·雨霖铃:多情自古伤别,那堪冷落清秋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世间之人,多情如柳永的,恐怕并不多。尽管宦途坎坷,尽管辗转飘零,但他从不负“多情”二字。那些流连风月的日子,他始终带着真诚,没有半分虚情假意。也正因此,每次离别,都会让他黯然神伤。荒芜混乱的人间,如果连情感都不愿付出,那么活着又有何意义!
无论如何,那样的场景都让人感动。柳永去世后,向来被人们视为无情之人的青楼女子,合力掩埋了这个多情才子。这样的结局虽然被许多人,尤其是那些道貌岸然的经学家们白眼相向,但我们不得不说,即使是烟街柳巷,你若有情,那里也未必就只是买笑卖笑无情无意的冰冷荒野。多情的柳永,他定是给了那些生如飘絮的青楼女子许多温暖,她们才会如此回报。生命之间,彼此尊重,彼此关照,就是如此。
凄清婉约,缠绵悱恻,没有谁能胜过柳永。他的人生本就凄楚荒凉,所以笔下的文字也是如此。几乎不需要太多修饰,就能让人走向寂寞天涯,看到断肠残阳。婉约词就是这样,在那些绮丽清婉的词句后面,藏着太多忧伤、太多惆怅。
如果豪放词可以让人豁达开阔,婉约词则可以让人低回落寞。南来人的笔记《吹剑录》中记载过这样一个有趣的故事:苏轼在担任翰林学士的时候,他的下属官吏中有一个善唱歌的人。有一天,苏轼问他:“我的词和柳永的相比如何?”那人回答说:“柳永的词只适合十七八岁的姑娘手拿红牙板敲着节拍来唱‘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您的词就不同了,须得让关西大汉弹着响亮的铜琵琶,敲着铮铮作响的铁拍板来唱‘大江东去’。”这世上,需要豪放词,让我们走出凄凄惨惨;也需要婉约词,让我们回到月下黄昏。
在很长的年月里,柳永漂泊江湖,萍踪不定,只能倚翠偎红,寄情于青楼楚馆。他抒发羁旅行役之情,有着切身体验,真情实感。这当然胜于那些以旁观者身份对于女性的客观描写。而且,柳永把词从小庭深院、绿窗朱户,引向市井都会,进而扩大到山水路途中的浩渺烟波、灯火村落,这种新的开拓,当然也胜过那些眼前无非春花秋月、身边但有罗幕珠帘的狭小天地。
同时,由于乐曲新声的繁衍,柳永发展了词的长调体制,因而得以提供相应的篇幅适合于上述内容的扩展,又吸取六朝小赋艺术表观上的特点。柳永运用层层铺叙、恣意渲染的手法,因而上述内容所包含的内心情感,得以像水银泻地似的挥洒自如,尽情抒写。从晚唐到北宋初期,词坛上无论浓艳也好,清丽也好,名家歌词大抵不出于烂醉花间、徘徊香径,并注重于艺术上的简洁凝练、深婉含蓄。在这种情况下,这首《雨霖铃》可谓别有洞天。
“雨霖铃”,只这三字,就足以让人突然沉默了。谁都知道,每场秋雨都意味着更添凄凉。《雨霖铃》本是唐代教坊大曲。安史之乱中,唐玄宗入蜀时,至斜谷口,连天霖雨,在栈道中闻铃声,隔山相应,内心十分凄凉,于是根据这种声音,创作了《雨霖铃》曲,以寄托悲恨,悼念杨贵妃。此时,柳永经历的,虽然看上去只是寻常的离别,但是对于这个多情才子来说,离别绝不是几句嘱咐、几声珍重那么简单。他很清楚,离别就意味着山高路远、音书难寄。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秋天本就让人无奈,满地衰草,满眼黄叶,任谁都会兴起悲凉之感。我常常想,世间若是没有秋天,那些才子佳人的寂寞与愁苦,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多?终于明白,多情之人,即使没有春花秋月,即使没有古道残阳,该凄凉的时候仍会凄凉,该悲伤的时候仍会悲伤。
这是汴京城南的河岸边。即将离开汴京的柳永,真的不想面对这样的离别;但是没办法,聚散无常,多情如他,只能在这些难以预知的情节里浮浮沉沉。我们可以这样想象:深秋的傍晚,在临时搭起的帐篷内,这对情深意重的男女饮酒话别。帐篷之外,寒蝉凄惨地哀鸣,仿佛在为这场离别而哭泣。不远处的长亭,已经隐隐约约,可见天色将晚。大雨初停的傍晚,离别的钟声已经敲响。该走的人总要走,该留的人总要留,此后的日子,他们只能茫然相望,两处天涯。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在千年前的那场离别里,最不解风情的,恐怕就是兰舟上的船夫了。多情的柳永,多希望时间能停下来,让他们不需要离别,就在那里临风对酒。他多希望,这只是虚幻的梦境,他们仍可以携手红楼,花前月下。
这是分别之际,他们的模样: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如许多离别的人们,执手相望,想要多说几句情话,想要多看对方几眼,却早已泪眼蒙眬。离别之伤,总是如此,欲语泪先流。当然,离别的时候,很多话不需要说出,彼此都已明了。所谓此时无声胜有声,悲伤在心里,凄凉在心里,又何需太多言语!不管怎样,多情的柳永还是希冀兰舟可以晚些出发。可是,天色欲晚,他纵然有再多不舍,兰舟也终将起程。
最后,他们终于还是分手了。注定的离别,谁也无法改变。何况,有聚就有散,有来就有去,世事本就如此。只不过,人们虽然常说离别是相聚的开始,但是面对离别,若非性情冰冷,谁又能忍住悲伤!
千里烟波,楚天辽阔。如果不是因为离别,这样的景致定可以让人沉醉其中。但是,心中有了离愁别恨,境况就全然不同了。千里迢迢,那是思念难以飞越的距离。试想想,独自伫立,遥望远方,不见情人身影,只见流水东去,将是何等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