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相思莫如宋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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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生自是有情痴(1)

聚散离合,只如谜题。从相逢到别离,从相依到相思,只需花开的时间。多情自古伤别,只因万千不舍。多情必多伤,离情别意,不关雪月风花。

欧阳修·玉楼春:别恨离情,无关风月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有人说,多情却似总无情;有人说,无情不似多情苦。人世间有太多聚散离合,多情的人容易动情,也就容易在离合变幻中百转千回。他们做不到说走就走,说放就放。离别的路口,执手相看,无语凝噎,多情的人总是害怕这样的情节,却又无法避开。无情的人看似洒脱,可以笑看风云,但是不付出感情,不知情之滋味,活在人间未免无趣!

两宋时期,虽然军事软弱,皇帝却比其他朝代的要温和宽厚。至少宋太祖没有对开国功臣大开杀戒,也给了柴世宗的后人比较仁慈的安排,比起汉高祖刘邦以及明太祖朱元璋,要好得多。正是这样的宽松环境,给了两宋官吏在闲暇之时吟风赏月的空间。欧阳修、苏轼等人在政治失意之时,还能出现文学创作的高峰期,这在中国的历史上是罕见的。

北宋时代基本没有文字狱,也没有因文字狱牵连九族的事件发生。因此,在朝为官的文人气质颇浓的欧阳修、苏轼的词作,大多能自由抒发性灵,也能够在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中升华出自我生命意识,从而对生命的观照更透彻了,或以达观的态度面对人生的失意,或以男女相思寄托高远的社会人生理想,或以山水美景稀释政治挫折的落寞感。欧阳修数十首《玉楼春》,诉尽了人间男女情事的无法捉摸,虽字字泣血、声声含泪,但内里的旷达潇洒给予读者的,却具有多层面多角度的可观可照的意蕴。

“玉楼春”,这三个字,定会让无数人浮想联翩。玉楼春暖,美人如玉,月光柔夷,温柔缱绻,这样的画面,即使是那些迂腐酸涩的道学之士,怕也会忍不住醉眼迷离。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只不过,欢情结束,总是离别。这样的时刻,多情之人难免黯然神伤。相聚的时候越欢喜,离别的时候就越悲伤。古来如此。无情之人永远不会明白,离别的悲伤,也可以美到极致!

这是欧阳修离开洛阳时所写的惜别词。离别时刻,内心凄凉。即使是欧阳修这样的旷达之人,也无法避开这样的心事起落。或许,那个与他依依惜别的,不是寻常亲友,而是曾与他携手洛城,游遍芳丛,也曾与他花前月下、谈笑风生的某个女子。因为有过那些如诗的时光,所以在离别之时,才会拟说归期,却又未语先咽。只不过,他毕竟是欧阳修,即使是离别的词,也写得别有洞天,既有悲情凄凉,也有豪情纵横。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这样的情景,如今恐怕再难见到。同样的离别,如今的人们可以谈笑风生,几杯淡酒,几句告别,然后挥手而去,没有太多伤感。无论是远方还是天涯,早已不是从前的概念。但是在很久以前,离别就是那样,晓风残月,浊酒离歌。当然,不得不说,那些长亭短亭、渐行渐远的画面,尽管让人断肠,却总有几分诗意。

千里搭长棚,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样的句子,读来总是忍不住感伤。原来,许多相逢,竟然只为了最后那句再见;原来,许多欢喜,竟然只换来最后那声珍重!聚散匆匆,此恨无穷,这话毫不夸张。我们以为相聚的时光很长,其实只是瞬间。生命也不过几十载光阴,又能有多少时间来感受月下黄昏的美好!

总是这样,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垂杨断岸;总是这样,看着看着,就看到了古道残阳。这场离别,想必欧阳修早已知道无法避免。尽管如此,当离别悄然来临,他还是忍不住悲伤。深情之人,就是如此。

在酒宴前,本为告别,却先谈归期,正要向对方说出他的心中所想,但话还没说,本来舒展的面容,立刻愁云笼罩,声音哽咽。因为他知道,离别意味着天南地北,两处缥缈。词人把酒宴的欢乐与离别的痛苦,离别与归来,春容与惨咽,几种事物对举,多次进行了感情的转换。在这种转变和对比中,我们几乎身临其境,感同身受。泪眼迷离,欲说难言,凄凉悲伤在其中,依依不舍在其中。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没错,世间的多情之人,从来都是这样,在离别的时刻,无语凝噎,黯然销魂。或许,他们也想学着无情的样子,洒脱面对,不起愁云。可是,对于多情的人来说,这实在太难。情就在心中,如水般流淌不尽,又怎能抽刀而断!

曾经以为,风花雪月最让人伤神。其实,花谢花开,月圆月缺,只是映衬了人们的心境而已。世事无常,聚散难测。多情之人就会随之心事起落,悲喜交替。不须风来雨去,不须云开月明,只需几段离愁,就能让人从此处到彼处,从咫尺到天涯。那是心的流浪!

对于欧阳修而言,离别之所以如此痛苦,并非留恋风月繁华,而是感情的执着与真诚。即将来临的离别,使他陷入悲伤,这种悲伤不是春花秋月这种外物所能给人带来的感情变化,而是心灵的默契,是痴情的写照。词人此时,已经将对于眼前情事的感受,推广到了对于整个人世的认知。况周颐的《蕙风词话》中就曾说过“吾观风雨,吾览江山,常觉风雨江山之外,别有动吾心者”。这正是人生自有情痴,原本无关风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这里又从理念中的情痴重新返回到樽前话别的情事。耳边仍有离歌声声,对于词人来说,这样的离歌,一曲就足以让人肝肠寸断,又何须再换新的曲子!长亭古道,芳草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阳,那样的情景,这样的曲调,离别的人恐怕都会泪眼蒙眬。伤心凄切,肝肠寸结,甚至不需要离歌,甚至不需要残阳,个中滋味,多情之人自然明了。

“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这就是欧阳修,我们以为他会困在悲伤里无法走出,却不料,笔锋陡转,转出了这样的豪情。孟郊四十六岁进士及第,于是以为风吹云散,别开生面,满心按捺不住得意与欣喜,写下这样的句子:“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此时的欧阳修,显然没有这样的好心情,但是面对离愁别绪,他只能打起精神,强颜欢笑。

没错,即使面对离别,即使只剩几日的相聚时光,也要在欢笑中度过。虽然有着深深的无奈,但是面对离合变幻,这何尝不是最好的选择。看尽洛城百花,就可以与春风坦然地告别。当然,洛城之花终究有尽,旖旎春风终究要别,该来的离别总要到来。再坚强的外表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凄凉。因此,这两句在豪宕之中又隐含了沉重的悲慨。如王国维所说,于豪放之中有沉着之致,所以尤高。

人因情识而生,喜怒哀乐本是起于最初始的情感意向。贪嗔痴慢疑五毒,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心地的染污也日渐严重。情痴者,自是痴于风与月的颜色,而风与月是不关心人的情深深雨蒙蒙的。月白风清好个所在,焚香静坐,品茗对弈;手捧书卷,自吟自唱,都是极美的体会。但是,没有了天边风、窗前月,如果仍能诗意流连,那才是至高的境界。

风花雪月四时美景,展露出太多让红尘男女眷恋的情色背景画面,是风花雪月激化了红尘男女情爱相思的念头,还是红尘男女情爱相思的念头点染了风花雪月?其实,就算没有春花秋月,就算没有夏风冬雪,情仍然在那里,不增不减。痴情之人,欢喜也好,悲伤也好,外物只能点缀而已。情痴者自是情痴,本就没有缘由,更与风月无关。

晏殊·蝶恋花:独上高楼,天涯何处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曾经无数次想过,天涯到底在何处。是秋天里的西风碧树,还是暮春时的满地落花;是古道边的瘦马昏鸦,还是大漠上的孤烟落日?每次想这个问题,总会莫名地走入荒凉。或许,天涯就是我们未曾到过的地方。

若干年前,我还在北京,总是在沉默与沉默之间,无边地徘徊。那时候,仿佛身在荒野,看不到灯火,找不到方向,常常被萧索与落寞包围,无处逃避。我朋友很少,但是有个做编辑的朋友,却和我性情相投,偶尔还能出去喝几杯酒,说说人生苦乐。

某个秋天,这位朋友突然说要去旅行,我问他去哪里,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两个字:天涯。或许,他只想把自己放逐到远方,不拘何处。他是纯粹的性情中人,说走就走,不久后就离开了北京。没想到,直到现在,我们再未见过面,此后也不知能否重逢。如今想起来,突然发现,这才是真正的天涯。

有些地方,你想去却怎么都去不了,不想去却偏偏零落在那里,便是天涯;有些情感,想要留住却注定要放手,想要挥别却总是缠缠绕绕,便是天涯;有些事情,想要掌控却无可奈何,想要远离却若即若离,便是天涯。对于这首词里的主人公来说,天涯就是,想见不能见。离恨在心,相见不如怀念就只是句空话。

说起晏殊,想必许多人都会想起那两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其实,《蝶恋花·槛菊愁烟兰泣露》也是晏殊的代表作。上片描写苑中景物,运用移情于景的手法,注入主人公的感情,点出离恨;下片承离恨而来,通过高楼独望生动地表现出主人公望眼欲穿的神态,蕴含着愁苦之情。全词情致深婉而又寥廓高远,深婉中见含蓄,广远中有蕴涵,读来百感交集,不胜凄凉。

晏殊,字同叔,抚州府临川城人,晏几道之父。七岁能文,十四岁就因才华横溢被朝廷赐为进士。宋仁宗时官至同平章事兼枢密使,仁宗至和二年(1055年),六十五岁时过世。性刚简,自奉清俭。能荐拔人才,如范仲淹、欧阳修均出其门下。他一生富贵悠游,所作多吟成于舞榭歌台、花前月下,而笔调闲婉,理致深蕴,音律谐适,词语雅丽,为当时词坛耆宿。

我们不必知道,那个被主人公念念不忘的人到底是谁。我们只须知道,离别之后,这多情的女子,总是独上高楼,望穿秋水;总是徘徊花前,沉吟月下。当往事涌上心头,她只能将心事写成信件,可惜山水迢递,不知寄向何方。这样的处境,悲凉可想而知。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秋晓庭圃,愁容惨淡。菊花笼罩着轻烟薄雾,看上去似乎脉脉含愁;兰花上露珠点点,仿佛默默饮泣。一切景语皆情语,这里也不例外。其实,离别之后,纵然是春风旖旎,柳暗花明,这女子也很难找到快乐。更何况,此时是深秋,无论是菊花还是兰花,在孤独的人眼中,都带着几分愁苦。

秋天的清晨,罗幕之间荡漾着几许轻寒,燕子双双穿过帘幕飞走了。其实,这两种现象之间未必有什么联系,但是在充满哀愁、对节气特别敏感的主人公眼中,那燕子似乎是因为不耐罗幕轻寒而飞去的。这里,与其说是写燕子的感觉,不如说是写帘幕中人的感受,而且不只是生理上感到初秋的轻寒,而且心理上也荡漾着因孤孑凄凄而引起的寒意。燕的双飞,更反衬出人的孤独,毕竟,燕子至少还能双飞于天空,主人公却只能独自惆怅于窗前。不难想象,当她目送时而绕梁呢喃、时而穿帘追逐的双燕相随而去之际,心中会怀着怎样的孤独与惆怅!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千古人间,离恨常有。明月却始终在那里,不声不响,从不在意世间离合变幻。明月无心,不解离愁,只能照临窗户,原很自然。既然如此,月下的众生,也应当无话可说。

但是在这里,女主人公分明有怨言在心,她希望,明月能给她些许慰藉、些许温暖,而不只是那样冷冷地望着她。离恨在心,无处排遣,彻夜无眠,孤独对月,女主人公的怅惘之情,不须多说,谁都明白。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秋天本就是蔓草荒烟,萧索多,安恬少;寂寞多,快意少。当西风袭来,看黄叶飘零,处处都是天涯。这样的时节,若是被离愁别恨包围,就更如风前飘絮,寻寻觅觅,无枝可依。

清寂苦寒的夜晚,这女子定是孤独难眠。于是,她只好倚着高楼,与黯淡的长夜茫然相对。当然,这样的夜晚,陪伴她的还有萧瑟的西风,以及飘飘洒洒的黄叶。如今,我们似乎能随着这词句,回到遥远的从前,看她在秋夜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

萧索过后仍是萧索,落寞过后仍是落寞。对于这个孤独的女子来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人间都是无尽的荒原。通宵孤寂不寐,卧听西风落叶,这难言的况味无处言说。清晨登高望远,蓦然间发现,碧树已经凋残,人间无限荒凉!景既萧索,人又孤独,几乎言尽的情况下,词人又出人意料地展现出那片无限广远寥廓的境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这里固然有凭高望远的苍茫之感,也有不见所思的空虚惆怅,但这所向空阔、毫无窒碍的境界却又给了主人公精神上的莫名满足,使其从狭小帘幕庭院的忧伤愁闷转向对广远境界的骋望。这几句词,包含着望而不见的伤离意绪,但感情是悲壮的,没有纤柔颓靡的气息;语言也洗净铅华,纯用白描,虽然荒凉,读来却心旷神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