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益在书记的陪同下,回到了他久违了的百万庄的家里。酒喝到一半听到敲门声……在办公室里戴手铐像是玩魔术……趿着拖鞋踢踢踏踏夹在一帮人中间下楼……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军用吉普的小窗一闪一闪……四年前的情景,一幕一幕涌上脑海,噩梦的结束与噩梦的开始一样倏忽,非同寻常的经历通常不是为寻常的脑筋准备的,因此要使自己相信确曾经历过那些往事,有时还需要些力气。
走到家门口,书记亲自揭下了封条,推开了房门。壁炉台上种在死人头盖骨里的一株仙人掌,已经长得有一英尺高了,他下意识地用手去碰了碰四年来都无人照料的可怜的植物,不料它却无声地一下坍塌涂地,化为齑粉了!
当时天光已经暗下来了,杨宪益打算先出去找个地方吃晚饭,书记给了他一些钱。第二天,单位还派了年轻人来帮杨宪益搬动家具,扔掉垃圾。甚至于细致到让他去买鲜花和巧克力迎接妻子。
杨宪益出狱后,马上去见被派去扫了几年大马路的老母亲。当时他的大妹妹也在,杨宪益转过头去问她什么地方可以买到插花的花瓶,杨敏如听了不禁大叫起来:
“你怎么还没改造好?怎么还要买花?!还有资产阶级的坏毛病!”
杨宪益喃喃道:“不是我要买,是上面领导叫买的,叫我把家里什么都顺好,就去接乃迭回家。”
这样的误解与错怪,杨宪益不仅受之于妹妹,也受之于妻子。在他出狱后,隔了一个星期日,是个星期二,他迎回了妻子。戴乃迭在桌上看到一瓶白兰地,于是说:
“这么长时间不见,没想到你还没有改变过去的颓废毛病。”
杨宪益不得不又一次作解释,道:
“是支部书记指示这样做的。”
这段对话现在听来颇有黑色幽默的味道。
家里虽经杨宪益打扫收拾了几天,但戴乃迭仍然觉得脏乱得不行,两人又忙了几天,才觉得勉强可以住人了。周五,杨宪益提笔给他在南京的小妹及妹夫写了封信,报告他与妻子出狱的喜讯: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和乃迭经过四年的详细审查,问题已经完全弄清楚,属于人民内部矛盾。经过总理批准,现在已经回到外文局工作……
……在那几年里,我们情况倒还好,整天就是学习和交代问题,家里的孩子和姆妈,以及敏如和沛霖受到一些连累,吃了一些苦,这也是很自然的,总之,大家经受了考验,结果都还好……
坏事可以变成好事,我在解放前一段历史,主要是与一些英美帝国主义分子的关系,不够清楚,解放后党对我始终不甚放心,过去我在精神上也有些包袱,不大愉快,有时情绪很坏。经过这四年审查,我的历史已经完全弄清楚。……公安局负责人员告诉我,这次对我的历史审查,政府花费了很大力气。我感到十分感激。现在我的历史包袱也放下了,精神很好。……乃迭进步也不少,回来后情绪很好。今后应该加紧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好好学习主席著作,做好工作,来报答党的恩情。
夫妻俩整整坐了四年大牢,照理时间不短,遭遇的也不是小不幸,可从信中看不出一点他心潮起伏的剧烈。出狱才几天,他与妻子大难之后久别重逢才几天,他就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完全平静下来了,过早地平静下来了。
看他的信,仿佛他不是去坐了四年牢,而只是十天半个月地被拘留了一下,去接受了一点调查,去协助了一下调查,而后就简单地放了出来,一点没有受伤,既没有皮外伤,也没有内伤,从肉体到精神,似乎都没有受伤。
实际的情况当然并非如此。杨宪益出狱没几天,就有一位老朋友得到消息,到他家去探望。杨宪益出来开门,在露面的一刹那,令老友吃惊的,除了杨宪益在牢里剃的光头、营养不良造成的菜色的脸与粗糙的皮肤,还有就是那长年生活在恶劣环境下所特有的眼神,过去眼睛里的那种散淡、安逸、温和、灵动、机智的光与气都不见了。当然,在与昔日老友的交谈中,杨宪益以往的神采很快恢复了。
杨宪益很爱他的妻子,平常很在乎妻子的感受。这次牢狱之灾,他与妻子同时同样患难,即便他不在乎自己的伤痛,也会在乎妻子的伤痛。当年中央大学不肯续聘妻子,他就很生气。而且他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儿子的危机他还不知道,他更未料到,“大家经受了考验”,唯独杨烨没有经受住考验,而且“结果”竟是那样不好。
杨宪益能够几乎是在人离开监狱的同时,心也摆脱了坐监的阴影,当然最主要的还是他是一个处事豁达的人,不太喜欢把自己的伤口翻给别人看,他不是那种需要通过向旁人倾诉而获得心理安慰的人,也是在骨子里有某种傲岸与清高,可以蔑视他所经历的苦难以及把苦难强加给他的人。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后来向人叙述起四年的铁窗风味,那语气,听来就像是在谈论自己的一桩趣事,或是别人的经历。
杨宪益在夫妻双双出狱返家时,当然不可能知道,这牢狱之灾并不是他家庭不幸的最后结束,后面还有更大的灾难在等待着他们,他们将会有锥心刻骨之痛,而那伤痛将终身不能平复。
5.痛失独子
1941年快到年底的时候,杨宪益结婚半年的妻子戴乃迭有了身孕。当时夫妻俩在贵阳师范学院任教,贵阳在戴乃迭眼里,是个单调乏味落后的小城,初次怀孕的戴乃迭对当地的妇产医院毫无信心,她向丈夫表示想去医疗水平好一些、“开化多了”的成都分娩,而她的母亲也在成都,杨宪益当然同意。戴乃迭在贵阳师院还有课,她走后,她的课便由杨宪益代上。1942年8月戴乃迭生产前后,杨宪益便也离开贵阳,来到成都。新学期开始后,夫妻俩同在市郊的光华大学教英语。
杨宪益和戴乃迭的三个孩子
戴乃迭生下的,是一个男婴。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他们给他取的名字,单字“烨”,火字旁,仿佛注定了儿子的命运终究与烈火有关。
在杨宪益的自传里,看不到他对这个儿子的出生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兴奋,依照常理他是该有这样的兴奋的。因为他是独子,责无旁贷地负有家族传宗接代的重大使命。他若思想开放,不看重这个,他的母亲若非不寻常的女人,也会看重这个,而自觉不自觉地给他压力,所以妻子第一胎就生了个儿子,至少他会长吁一口气吧,舒心地。
杨宪益不大会做家务,所以照顾襁褓中的孩子的烦琐事就由妻子一人承担,她还得上课,所以很辛苦,总是用一个小背篼,把儿子驮来驮去,因为要喂奶。
医生建议戴乃迭每天得吃两个鸡蛋,才能保证哺乳的营养,可物价飞涨,米珠薪桂,杨宪益夫妻两人工作仍然捉襟见肘,每天一人一个鸡蛋还勉勉强强,如果妻子吃两个,杨宪益就不能吃了。后来杨宪益的留美同学朱延丰邀请他到重庆的中印学会任研究员,那里的薪水要比光华大学高一些,这样他们就迁到重庆去了。
杨烨自小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这类儿童在同龄人中虽然往往显得较为聪明伶俐,但同时也容易心灵受伤。还在幼儿园的时候,他就感觉到自己的妈妈与其他小朋友的妈妈的不同了,并且因此有了自卑的心理苗头了——“别来接我回家,妈妈,别的孩子都在看呢!”他常常这样央求母亲。
抗战中,杨宪益的思想开始“左”倾。他自小喜欢广读闲书,进牛津大学之前就读了一些马恩论著,觉得颇对口味。入大学以后仍然不时读一些。他在自传中写到他游历巴黎:
“我还想看一看巴黎公社社员起义失败被杀戮的那堵墙,我看了卡尔·马克思有关这一事件的文章,被公社社员们的精神深深打动。我想正是它开始把我引向马克思主义。”
杨宪益的性格中,含有对侠义精神的崇尚,可能这是他被巴黎公社社员的悲壮所打动的触发点。马克思关于巴黎公社的主要论著有《法兰西阶级斗争》、《法兰西内战》、《哥达纲领批判》、《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不知杨宪益被感动的是哪一篇。
他与中国共产党人的接触发生在抗战开始后,那时他在英国留学,得知巴黎的中国留学生在中共的支持下,办了一份《救亡报》,杨宪益找到他们巴黎的办事处,送去二十英镑,表示对他们的支持。一位共产党代表接见了他,与他进行了一番交谈,谈了中共对国内形势的认识,还共进了简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