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铁窗风味
1968年暮春的一天,五一劳动节就快要到来了。在那个时代,知识分子还没有被划入工人阶级,五一这个工人阶级的节日自然也不属于杨宪益们。
那天晚上,杨宪益与妻子喝闷酒,一瓶白酒喝掉了三分之二时,他们听见有人轻轻叩门,杨宪益便去应门。原来是他们外文局的一位人事干部,说有事要与他到外面谈一谈。杨宪益以为跟往常一样,对方是要向他了解单位其他同事的情况,就鞋也没换,蹬着拖鞋出门了。却不料来客并未在院子里与杨宪益交谈,而是把他引到前面的办公楼里的一间办公室里。
房间里除了单位里的几个年轻造反派外,另外还有几个面目陌生的军人。其中一个军人在询问了杨宪益的姓名籍贯年龄之后,忽然脸色一变,勃然吼道:“遵照北京市军事管制委员会的命令,你被捕了!”说着,冲上前来,三下五除二,就以娴熟专业的手法把杨宪益的双手给铐了起来。然后把他押出外文局办公楼,塞进一辆军用吉普车,直接开到监狱,杨宪益的监禁生涯开始了。
杨宪益在解放前,就常常表现出与权贵的疏离,在解放后的特殊年代,他也时时表现出叛逆,比如组织上有意叫他去译毛泽东著作,钱钟书都欣然前往了,他却不肯去!在那个时代,能有译毛主席著作的机会,在一般人眼里,那该是件多么荣光、求之不得的任务,可是他却不去。
他不去的缘故,却也不是在心里对毛主席不尊敬,不去的缘故是他当时正在南京搞统战工作,工作得挺舒心,又刚买了一个房子,生活得无不满意,懒得动。
这些,都是他自己的解释,这些理由,不要说在当时的广大干部群众不接受,就是在今天,听来还是令人觉得“站不住脚”,因为如果他对伟大领袖像一般人那样无比崇敬,就会毫不犹豫地服从,所谓“懒得动”,说到底还是不热心。
除此以外,杨宪益还时而表现出“任性”。赫鲁晓夫在苏联共产党第二十次代表大会上所作的报告中,对斯大林进行了谴责,之后苏共的路线发生变化,中共认为赫鲁晓夫是修正主义者,中苏两党公开决裂。
杨宪益对此不以为然,当时他正心情很不好,有恶气想出,于是就写了几首“唱反调”的诗,还故意把诗放在办公桌上,以便让同事们看到,结果震惊了单位的党支部书记。虽然一时并未遭来祸殃,但“文革”开始后,终于成为他的罪证之一。
那个军人铐他的时候,旁边的军人们也都一拥而上,做好应对他拼命反抗的准备。谁知他一点也不反抗,甚至连一个诸如“你们凭什么抓我?”“我犯了什么罪?”的问题也没有提出来,只一声不吭。在旁人会感到的意外,面临意外会有的本能反应,在他则仿佛完全是预料之中,从而没有任何反应。以至于使处于紧张状态下的军人与造反派们几乎陷入无趣,竟出现了几分钟尴尬的冷场,那铐他的军官这才下令把他押出去。
杨宪益是能上能下、能伸能屈的,不仅如此,他的心理自我调节的能力极强。当军人们押着他下楼往办公楼外走去的时候,充斥脑中的不是此去吉凶难卜,何时才能返家之类,而是嫌脚上的拖鞋不跟脚,想的是“刚才出门,为什么不换双鞋呢?”
在驶往监狱的吉普车上,无知的士兵把他当做真正的罪犯看待,两个人分在他左右夹着他,并且按住他的头,压低,再压低,直到脸贴双膝。杨宪益并没有热血上涌,视为奇耻大辱,而是很配合,任人摆布,头垫在膝上,舒服得快要睡着了。其实他的“配合”只是“非常”,而不是“完全”,他并不傻——比如戴手铐时,他早就发现手动一动,铐子就会紧一紧的。
进了牢房,一间通常关12人的牢房,那夜居然关了21个人,众多的犯人像罐头里的沙丁鱼一般密密地挤睡在两张通铺上。金融资本家家庭出身的杨宪益,舒服地留洋、享受过西方物质文明的杨宪益,做过大学教授的杨宪益,在国家局机关里任专家的杨宪益,在这一天晚上,在本已拥挤不堪的犯人中间硬生生插睡下去,与他们摩肩抵足、鼻息相闻,竟能毫不介意,安然入眠,一觉睡到大天亮!
在杨宪益晚年的回忆录中,狱中生活轻描淡写。一般人遇此多半会有不堪回首的心理,他却用了一种“好玩”的心态来回顾,语气与他写年轻时在牛津的调皮相去不远。他身在牢中,心却似在牢外——仿佛他不是一个坐牢的受难者,而是一个旁观者,顶多是一个体验生活的人,一个坐牢玩票者。
监室的上方吊着一盏整夜不息的电灯;床旁放着一个解大小便的大铁桶;早晨解大手的时间不准超过十分钟,而且还在狱警的监视下;一天只吃两顿饭,伙食当然很差;每半个月才有一次放风的机会,时间只有一刻钟;每个月都会把头剃成光瓢;同监的犯人也形形色色,既有政治犯,也有刑事犯,具体“犯罪”的种类更是五花八门,有惯偷,有杀人的,有强奸自己几个亲生女儿的,有“造反派”,还有“保皇党”,有为了爱情偷越国境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生活在那样一群人中间,一辈子没有真正过过苦日子的杨宪益却似乎安之若素,并无任何不适。
牢房里经常有暴力,有恶作剧,可是都轮不到杨宪益头上。在他笔下,那些好惹事、好作弄其他犯人的人他称之为“小恶棍们”,对他却是喜欢加尊敬,把他当老师,要他教他们学外语、背唐诗,以及唱外国歌曲。
因为伙食差,他们就谈论如何做冰糖肘子,就写大菜菜单解馋。
在杨宪益笔下,绝对看不出狱中的他有什么内心郁闷,有多少精神痛苦。他之所以有这种平静的心态,除了他对人事的豁达、对灾难的蔑视以外,还因为他入狱前几年的生活,一直处于组织歧视、怀疑的目光中,他受够了。他还记得被捕的那天晚上,夫妻俩一起喝酒,就是“情绪低沉”的。
3.沾妻子光被释放
北京城南宣武门附近,有个地方叫半步桥,那里有一座建于民国时期的监狱——京师第一监狱。它的主楼结构式样很奇特,呈太阳放光芒式——各楼监室向四处伸展开去,被称作“八角楼”,顾名思义,它有八个角楼,瞭望台设在中间大厅,看守人员待在那里。这座监狱废置多年不用,“文革”开始后才又重新启用。
自1968年春天起,杨宪益与戴乃迭被从家里逮走后,就一直被关押在这里,夫妻俩是被分别关押的,一直关押了将近四年。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篇著名小说,写的是一个离婚将近十年、住回娘家过着灰暗日子的女子,却在太平洋战争爆发所造成的特殊环境下,找到了爱的归宿。小说的作者最后写道:“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一个大都市倾覆了。”
文学喜欢传奇,因此常常需要与历史的逻辑相悖,倘若依此来看杨宪益,似乎也可以这么说:就因为要让他夫妇出狱,中英两国都建交了。
新中国成立20年,一直未能与英国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虽然早在1954年就创造性地建立了“代办级”的外交关系。直到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中英双方都调整了对外政策。1970年希思出任英国首相后,对中国的外交政策显示出积极的动向。1971年年初,英国表示希望将两国关系升为大使级,两国随即就此开始谈判,但在台湾问题上,双方意见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内都达不成一致。
中方为促成问题的解决做了很多努力,外交部副部长乔冠华同英方谈了好几个回合,周恩来总理也在北京约见了英国驻华代办谭森,双方总算达成了谅解。
1972年3月4日,中英两国终于就互派大使的联合公报的内容和措辞达成一致。3月13日,乔冠华和英国新任驻华代办艾惕思分别代表本国政府签署联合公报,决定从即日起将本国派驻对方首都的外交代表升格为大使。
将杨宪益夫妇获释与中英两国建交历程的时间加以对照,可以发现二者的紧密联系。杨宪益一生,受惠于妻子之处不少,此其一也。
戴乃迭在入狱前,多年来,一直是每两个星期就会给她的姐姐希尔达写去一封情绪“欢快”的信,然而,1968年4月,希尔达在收到最后一封信后,就再也收不到信了。而这最后一封信里,也不见有任何征兆,这反而令戴乃迭的娘家一家人十分不安,他们判断,肯定是出了什么突发的意外了,甚至担心她遭遇不测已不在人世了。
英国籍公民戴乃迭在中国失踪的事,惊动了英国政府。1968年9月,希尔达他们从报上得知,伦敦的外事办公室探得戴乃迭被捕的消息。希尔达随即与她的兄弟们四处写信、询问,试图与戴乃迭取得联系,可是结果都令人失望。戴乃迭的老母亲甚至直接给毛泽东写了一封中文信,据说措辞“极为得体”,但是也如泥牛入海,不见任何回复。可怜的老人直到去世,也没有收到这个当年执意要嫁到中国去的女儿的一个字。
本来,女儿嫁中国人多年来表现出的快乐幸福,已使她觉得自己当初的反对有可能是错的,可是眼下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又使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重又认定自己是对的了,她一定是带着这个坚信离世的。
希尔达为营救小妹,在努力争取政府帮助的同时,又将求助的目光瞄向公众。她起草了一封联名信,准备通过伦敦的中国事务办公室直接送交周恩来总理。她把信分别寄给20多位研究中国问题的英国专家,征求他们签名。
相比于戴母的婉转,希尔达的措辞要严厉得多:
尊敬的周总理:
我们是研究中国文化的英国学人,希望看到中英两国之间的关系日渐改善。戴乃迭的中文英译作品使我们受益良多。她的译从对鲁迅等中国现代作家的作品在我国的普及有着很大贡献。
鉴于戴乃迭的家人和朋友已有三年时间未得到她的任何消息,我们对她的安危与现状十分关切。因此,我们恳请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允许她与家人通信。同时希望中国政府尽快允许她恢复工作。我们相信,目前这种情形只会妨碍中英两国友好关系的发展。
当时的中国人一定不大理解英国人的思维,一个普通公民的命运和处境怎么就会影响两个国家的关系?所以可能会把希尔达的疾言厉色视为一种抬高调门的威胁。而恰值两国正在谋求改善关系,情况就不一样了。
除此以外,希尔达还起草了一份向公众征集签名的致周恩来总理的请愿书,说经多方打听,从中国官方传来戴乃迭“安然在世”的消息,这固然令人欣慰,但大家仍然急切盼望中国政府允许戴乃迭与家人通信云云。
这份请愿书,在全英国范围内征集到两万人签名。在此同时或先后,英国媒体也对戴乃迭事件表示了关注,进行了采访和报道。戴乃迭入狱事件由此进入公众视野,成为一桩社会新闻。
在中英都在谋求两国关系有突破性进展的背景下,沉重的铁板终于缓缓移动了。有天周恩来会见驻京外国记者,谈到杨宪益夫妇长期关押问题时,告诉大家,杨宪益与戴乃迭即将出狱,回到外文局工作。他请记者们向伦敦的知识界、文化界朋友传递这一消息,希望由亲属组织的“万人签名”活动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杨宪益沾妻子光而出狱,却“出”在妻子之前,不是因为戴乃迭的问题更复杂,手续更繁琐,而是考虑到国际影响,让杨宪益先回家收拾布置,以免让戴乃迭看到被封条封住的家门。
4.蔑视苦难
那年岁,不论是从监狱里回来的人,从牛棚里回来的人,还是从干校回来的人,都不免有点黯然神伤的感觉,而杨宪益却不,虽然也谈不上衣锦还乡、荣归故里,但与一般人相比,就是不一样。
首先,一位向他宣布释放的官员,与他谈了一席话,内容完全不是通常的训诫或警告,而是看似善意的劝导;语气也完全不是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而几乎可以用语重心长来形容。谈完了,竟还与他握了握手!握手意味着杨宪益还不失为他们的同志。
其次,外文局的党支部书记亲自到监狱门口来接他,而且开着小车来接他。这不是为了方便他回家的一种物质上的礼遇,而是一种政治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