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为祖国而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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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海路历程

你也生长在

滚滚而来的长江岸上吗?

但我遇见的

却已是溃堤的一段木头

无力地漂着

一颠一落地漂着

在无数支流、无数漩涡的一股支流、一个漩涡里面

不尽长江滚滚来——

在那长江两岸

曾汹涌过滚滚而来的革命洪潮

而你

用少女的狂热和真诚

反叛这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命运的

一个中国少女的狂热和真诚

向那中间纵身跃进

你冲过锋

你打过滚

但你败退了

象无数无数败退者

痛哭而去

象溃堤的一段木头

漂流而去

你漂到了东京

东京

那东方罗马帝国的都城

有钢骨水泥高厦的银行街

有陈列着劣质的但却五光十色的商品的闹市

也有流漾着凄凉的尺八声的小巷——

你何所为而来呢?

一个半殖民地的支那青年女子

穿过那些飞驶的流线型汽车

(那里面坐着燕尾服的盘腿绅士和蝴蝶服的驼背夫人)

避开那些挂着军刀的昂然阔步的武士

(那是日本天皇的鹰犬)

在东方帝国主义者底囚徒们中间

(他们被过度劳动压乏了的男女工人眼里闪着饥饿的光芒的失业者吗啡中毒的朝鲜人、台湾人背着孩子饿软了坐在街边的白衣裙已经灰污了的朝鲜女子……)

在他们中间

匆匆走过

到早稻田区的一条偏街

租下了四叠半的贷间

——那放不下一张中国大木床的小天地呀

向一个两尺来高的书架

你装进了

几本世界语教程

一些社会科学书籍……

一个无可奈何败退了

但却不甘于败退的青年的心呀

败退了的是你的力气

不甘于败退的有你的灵魂

而东京

那用囚徒们底血肉所供养的都城

却也有烂漫的季节

海风吹动你的衣裙

樱花掠过你的发鬓

而你呀

半殖民地的支那女子

在斗争的音乐里面沉醉过的

在人民的蜂起里面狂舞过的带着微隆的脚掌

和耳叶上的小孔

——数千年历史重载的烙印

从三味弦的繁响

和菊正宗的浓味中间

匆匆走过

因为你

抱恨的心不能为爱情而歌

因为你

在追悼着一个梦

那曾经使你活过的梦

也在追求着一个梦

那将使你能够活下去的梦呀

你匆匆走过

因为

在那帝国都城的庄严、繁华……

以及烂漫的季节的阴影下面

有招诱你的鲜红的火粒

那从囚徒们的求生意志上爆发出的火粒

你走到上野公园的山上

被那戴着神圣的菊花帽徽的警官们拦在入口

搜查过身体以后

挤进了无产者文化晚会的会场

夹在工人、学生、教师、小从业员、朝鲜

人、台湾人……中间

抑起你的憔悴的面孔

听着

(似懂而不能全懂地)

那些朗诵

劳苦人民的抒发的言语

那些音乐

劳动人民的激情的旋律

那些讲演

劳动人民的反抗的控诉……

你走到筑地小剧场

付过二十钱或三十钱的入场料

分得了一个坐位

夹在工人、学生、教师、小从业员、朝鲜

人、台湾人……中间

仰起你的憔悴的面孔

注视着那脚灯后面

展开了被检阅官删了又删的

现在还坐着监视的警官

在一面听一面对着稿本的故事

你不能全懂但却亲切地感到了

他们是在劳动、穷苦、受骗里挣扎的天皇的草民

因而也是在忿怒、觉醒、抗争里面求活的人

类的儿女

……

群集——温暖的群集

沉浸在那里面

亲人似地

分享了他们的悲喜

你——

一个此心不死的寻梦者

一个不甘于奴隶命运的叛逆

但走到公园的林荫路

或剧场外的夜街上的时候

你就惊醒了

象跌出了一个梦

你——

对于他们只不过是一个看客的陌生人

从祖国的人民用生命争取自由的战列中间

败退了下来的一个逃兵呀

他们是火粒

照亮了你

但也烧痛了你——

你行在帝国都城的街头

抱着女性的善良的心

但却不要爱情的温抚

抱着忏悔的追求的梦

但却得不到人民的握手……

而东京

原来是帝国的都城呀

有用血肉供养它的囚徒

就也有用爪牙捍卫它的猎狗

那些猎狗

张着了一面网

一面顺我者无事、逆我者有祸的漫天大网

从那里伸出一条嗅觉的腺

——跟着你!

从那里伸出一条触觉的腺

跟着你!

心惊血胀地

听过了“满州事变”和“上海事件”的惶乱

的号外铃声

心惊血胀地

嗅过了暴风雨扑打火苗的呛人的气息

终于

象一只受箭的鸟

你跌落

你被缚住了

有法律不肯保障你的,你思想不稳的份子

有国家不能保护你的,你劣等种族的支那人

你要挣断殖民地的奴隶头上的铁索

但他们却用鞭打亡国奴的鞭子鞭打你

你要打破几千年的女性身上的枷锁

但他们却用污辱女性的老办法污辱你……

“即以其人之道

还治其人之身”——

我们相信这仇恨的道德

他们更相信这仇恨的道德

而这才叫做斗争

而这才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老老实

实的斗争呀!

越过海

昨天

你拍击着幻想的翅膀而来

今天

你被缚着负伤的两臂而去

越海而去的心

不是那越海而来的心

越海而来的时候

想不到这越海而去的时候呀!

而海

咆哮着

依然象万马奔腾

只是你再也不能

在那万里浪上面

画出一条叫做理想的彩色的虹路

而海

晶澈依然象明镜

——向那万古长生的宇宙映象顶礼呀

那中间

站着无助无告的你孑然的倒影

它迎接你从故国来

它又遣送你回故国去

回到那养育过你的、折磨过你的故国

回到那使你梦想过的、斗争过的、但却终于

败退了的故国

回到那在血汗里面挣扎、在饥寒里面挣扎、

在枷锁里面挣扎的故国

回到那你只能从她得到生的意义、也只能从

她得到死的意义的

你和她原是枝、干一样连结着的故国呀

载着你

海在啜泣……

1942年7月28日

成于桂林之听诗斋

作者附记:这是还未能写下去的一个故事的第一章,题目是暂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