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季节的野花
我知道这一带的山野上,什么地方有最美的花。我不告诉任何人。
一个星期日的早晨,干校连队假日,我“死鬼作乐”,一个人去采花。秋天的山野上,千百种花已经凋谢了,幸而还有不下几十种野菊花。我走向一个不常有人去的荒寂的山丘,在萎萎莽莽开始显出败相的灌木丛之中,远远地就嗅到了浓郁的清香,立刻看见了繁星般的菊花。就像仰望夜空时,乍一看只三三两两稀稀疏疏的星,但是定睛细看,啊,那么多,简直像星海。秋天山野上的菊花也是如此,只要你深深的垂下头看,越瞅越多:蓝的、黄的、绿的、紫的,五光十色,闪闪烁烁,正像满天明亮的星。
菊花是山野上一年之中最后的花。深秋,它们不怕夜雾侵蚀,冷霜狂风也摧不败它们。当村口那几株高人云霄的枫树遮天蔽日的红叶,在几次秋风中凋零殆尽的时候,这些微不足道的长久匍匐在枫树下面的野菊,却傲然地默默地开着小小的花朵,它们开始拥有了天空。
在几个山丘上,我踏遍了丛莽,手掌被荆棘划了许多伤痕,冒出了血珠。我采了几种蓝色的野菊,有深蓝如湖水的,有淡蓝如晴天的;还采了几株金黄的,那么晶亮,那么高贵,细长的花瓣,形成一圈阳光。白菊花又那么素净,紫菊花格外地别致。花,正像人一般,都有各自的风度与性格。
当我在一片灌木林里寻觅,突然远远地望见了一穗一穗的红玛瑙般的珠子,在阳光的照射下,分外地吸人灵魂,我狂欢地奔向它。它叫什么名字我可不知道,是密集的圆粒的果实,却又奇妙地显出了花朵似的风姿。我猜想,这可能就是《红楼梦》里的绛珠仙草,绛珠,不就是红珠子吗?当然,它曾经一定开过花,但那花是什么样子,什么颜色,我毫无所知。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它的花朵可能是非常平凡的,并不引人注目,多半没有什么芬芳,可是,这种花,往往能默默地结出非常珍贵的果实。我想折几穗,它的茎细长,并没有自卫的利刺,但却异常有韧性,使了很大的劲儿,才折断了它。断口处流出了几滴汁液,竟然也是红色的,十分浓,像人的血,连它的茎叶,也都是红色的。
1973年
桂林的大蟒和老虎
游完七星岩出来,我们三个人已疲惫不堪。通过一段开阔地带,烈日当头,无法躲藏,人真像在蒸笼里被蒸得半熟。好容易走到一个有点树阴的地方。一进入荫凉,立即得救似地想坐下来。正好,有两个长条石凳。两个当地孩子在树阴里默默地玩蛐蛐,可怜的小动物,圈在一个很精致的竹器里,头顶头地在争斗噬咬。四周静得昏昏欲睡。
在我们的斜对面是桂林的动物园,同伴小卢毕竟比我和方君有生气,提出往里面去看看。我说桂林可能有大蟒,倒该去见识一下。或许因为无聊之故,三个人真的走向动物园。没有一丝风,还没走人动物园,已经后悔了。可是小卢似乎很有兴趣,我与学究方君只好奉陪。我想起庐山动物园,见过几只会说人话的鹦鹉,对着游人直叫:“斗私批修!”“XXX万岁!”还有一只满脸胡须、面庞圆胖而红润的大猴子,别开生面,看了还觉得没有虚度时间。我断定桂林地处亚热带,理应有一些可看的动物。
动物园里简直没有几个人。不出所料,先见到了蟒,在一些小屋子里蜷缩着,一动不动,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堆灰暗的泥土,既无美感,又引不起什么趣味。我用石子对它们接连打击几下,那蟒还是颓然不动,真正是堆泥土。只好向它们告别。
在空旷而寂寞的园内,艰难地走了一段路,看到前面有个牌子,上写一个宇:虎。真找到个有生气的动物!于是我们振作起精神,去看这只桂林的虎。走近一看,确实在铁栅栏里面,卧着一只斑斓大虫,看去很美,真希望它睁开眼睛。
等侯很久,大虫却纹丝不动。我们三个不约而同喊了几声,希望惊醒这只昏睡的大虫,毫无反应。性急的我踏趟地敲了几下铁栅栏,仍不见动静。我扔下几块石子,希望它睁开疲惫而灰暗无光的眼睛,立起身来,在栅栏里走动走动,听一声凄厉的虎啸。那愤怒的啸叫即使是冲着我们而发的,也无妨,只要能把这只昏沉沉的天地惊醒过来。但它不但不动一下,而且索性把头背转过去,不再看我们一眼了。我们在炎炎的阳光下熬不住了,那老虎把四只蹄腿舒舒服服伸开,挥动华丽的长尾巴,撵走几只苍蝇,我感到受了莫大的侮辱。这畜生分明在撵我们走!
正打算走开,我无意中看见这间狭窄的虎屋的水泥墙壁上,有几个长长圆圆的深坑,显然是这只老虎在早先什么时候,用它的利爪抓的,或者是用虎牙咬的.深坑的四周,染着斑斑点点的变成紫黑色的血迹,仿佛一首绝命诗题写在墙壁上。再仔细看看那四只虎爪,全都是破裂的,是它绝望地在墙壁上抓的。也许虎爪是管理员剪掉的,就说不清了。不过我不大相信有谁竟然忍心地把虎爪剪掉,还有虎的牙。难怪虎如此地憎恶人!
当我们离开桂林动物园,这只虎,给我留下的深刻的印象是:一只残破的虎……然而又是多么令人感佩的一匹不甘寂闷的困兽,一个在命运面前顽抗到底的生灵,它一直背着我们,用钢鞭似的尾巴一挥一扫地要撵我们走开。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那几条盘曲的泥土似的大蟒,本来没有给我留下深的印象,当我们匆匆地离开动物园,路经大蟒时,不愿再瞧它们一眼,而它们也始终没有看看我们这三个落荒而去的游人。大蟒一样地憎恶人,我不得不这么想。
1973年6月
我与石头的情谊
生人走进我的陋室,首先看到的是书,老真不少。坐定了,举目扫视一圈儿,立即又会发现在案头和书橱里,有许多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石头,被供在很显眼的地方。书,石头,再加上我,就大体上形成了我的生存境况。这则小文主要说的是石头,我不说,深沉到极点的石头自己不会说。它们有的如北京城旧王府门口的石狮子,雄踞在《托尔斯泰文集》和(鲁迅全集》的前面。有的如大山一般耸立,紧紧靠着梵高的自画像冷人惊异的是,石头粗犷的纹路竟然与梵高的笔触非常的相似,二者仿佛有着某种血缘。有一块石头,还用精致的木盘托着。但仔细端详一番过后,在这么多的石头之中,却找不到一块配称作工艺品的,从形态到色泽全是些未经洗磨打光的天然石,通体裸露着不驯的野性。有的你去摸摸,会扎疼手。来访我的人之中(大半是写诗的)有几位望望石头,又望望我,困惑不解,问;“为什么如此尊重这些石头?”我笑笑不作回答,生怕越解释越使人感到玄乎,我已经有过两回教训了。但是人家向得既诚恳又有道理,不应当回避才是.因此过后心里总惭愧不安。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写这则小文的缘由。这一回能不能说明白也不敢说。因此讲述我与石头的不同寻常的情谊,真有点像讲解一首诗的创作过程,我最怕讲,从来讲不清楚。我对一位诗人这么说,他一下子顿悟了我与石头之间的奥秘。我和他快活地笑了好一阵子。只有谈诗才能如此心领神会。
不知大家读过贾平凹的散文《丑石》没有,我的这些石头乍一看,比贾平凹商州老家门口的那块“丑石”还要丑。
贾平凹写的那块“丑石”,实际上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陨石,不要看它黑黝黝的,它曾经补过天,在茫茫宇宙间发过光和热,本是天体神圣的一部分。贾平凹会曲曲弯弯地写文章,写成一块具有异相的伟大的“丑石”。要是说我的这些石头“丑”,我也决不会同意,但它们确实没有一块补过天,在天上发过光和热。它们大都来自地下深渊,那里比没有黎明的黑夜还黑得深黑得沉。也许仅仅由于我和石头有着这种共同的命运,我们才相遇。如果它们在天上,我在地下,我只能仰望它们。如果我在天上,它们在地下,而且被埋得很深,我们哪里能相遇?我们能相遇,这只能说是天造地设的缘分。
有不少年头,我抗不过天大的厄运,又妄想时刻冲破深深的窒闷,几乎如梦游人一样天天寻求心灵的慰藉。人世间难以获得的珍贵的情谊,居然在大自然中领受到了,于是我有了另一个属于心灵的隐秘而广阔的世界。鹰和它悲壮的一生,树和它神圣而高尚的根,囚笼中虎的不羁的灵魂,如暗夜闪电般绚丽的蚯蚓的血,还有此刻仍与我朝夕与共的这些石头……它们在那些漫长而困厄的岁月中拯救过我,赐予我超人的力量。在我的心目中,它们几乎是神圣的存在。对它们的感念之情,我写过不少的诗篇,只有对沉默的石头还没有赞誉过它们的美德。
我的第一块石头是在深深的地层下闪现的。在湖北古云梦泽服劳役时,有一次在炎炎的阳光下翻土,面前突然出现一块鹅黄色的石头,我弯下腰身,捧起了它,它比一般石头重得多,我用裸身的热汗攘净了它,它像被唤醒睁开眼睛似的闪射出凝重而深情的光芒。一位古典文学专家把它接过手,掂了又掂,摩挲了又摩挲,还用舌尖舐舐,对我说:“你找到块宝贝,多半是田黄,不过打磨起来极难。它在地下至少埋没了几万年了。”他又说:“可以断成石料,打磨成最名贵的图章石。”我为什么要伤害它,把它肢解为图章?不能,决不能!应当保存它完美的形象,也可以说是一个经神圣的土地孕育而成的诗的意象。并不是因专家鉴定这块石头才突然变得珍贵起来,我从地下遇到它的那个瞬间就感到它的灵性。偌大的一片未开垦的荒地,全是椿色的胶泥,为什么只发现这一块石头,它怎么能经受了几万年的深埋而没有化为泥土?我带回宿舍后,藏在枕边,夜里常常摩挲它,搁在额头,沁凉沁凉的,仿佛有一股清莹的泉水浸润着我燥热的肌体。我曾试图写一首诗,但没有写成.只记得想写它三个高洁的品性:第一,它坚硬,经得住埋没,抗得住腐化;第二,它沉默,耐得住寂寞;第三,它心中聚着不灭的火,遇到打击,能灿然进发出来。这块石头(就是托在木盘里的)给了我很大的智慧和力量。我从此学会了石头的沉默,发现沉默是最坚固的语言,沉默是最深远的境界。如卡夫卡所说,一个人或许能逃得过歌声(还有诅咒),但绝逃不出捕捉不到的沉默,沉默是一个没有尽头的世界。
近十年来,我天南地北跑了不少地方,也许是我与有灵性的石头有了缘分,又不断地相遇。1986年的夏天,在天山南麓古轮台国的茫茫的戈壁上,我被远远的一束亮光所吸引,我向它直奔过去,以为不过百十来米远,但跑了又跑,总是可望而不可即,好像在梦境中奔跑。跑了好远好远,才接近了它。原以为它一定是个很大的发光体,也许是戈壁上常见的雪白完整的人的头盖骨,也许是一只古代的箭镞,但到得那里,什么也没有找到。亮光如梦似的消失了,我不相信这是幻觉。于是我在那里徘徊了好久,终于发现了它。
在灰茫茫的戈壁上,它也像一只眼睛突然睁开望着我。我跪了下来,用双手把它捧起。哦!老天爷,这又是一块多么奇异的石头!我相信它正是墨西哥诗人奥克塔维奥·帕斯歌颂过的太阳石。它的颜色包含了太阳的全部色谱。真是无独有偶,田黄可断为石章,而这块太阳彩石,一位地质学家对我说:“经过加工,它能成为耀眼的宝石,镶嵌在帝王的冠冕上也一点不逊色。”它为什么一定要去装饰皇冠呢?我把它供在《托尔斯泰文集》的前面。也就是那次天山之行,在塔克拉玛干大抄漠,我找到了一块名副其实的“丑石”,它好像是从一个山峰上撕下来的,整体呈深灰色,但一经水浸洗过,才发现它是多种颜色的玛瑙或玉凝结成的。它不是补过天的陨石,也不属于哪个山峰,它多半是千万年之前从地底下喷出来的地火的结晶。我走过三山五岳,见过火山岩,可没有见过如此瑰丽的来自地心的火的结晶。从它的神态,我懂得了诗应有的原生形态:具有地火的不灭的光焰。
近几年,我在黑龙江里摸到几块玛瑙,在蓬莱附近潜到海水里捞起一块带血影的洁白的石头,还有遥远的伊犁河里采到几粒小小的星星石,夜里会发光。1986年秋,在玉门关西的黑戈壁上,我带回一片黯黑的有麻点的石头,我非常地珍视它,因为五百多年前我的一位先祖战死在这一带,骨殖就埋在黑戈壁的深处,他的魂灵不会想到竟有一个后人来凭吊他。童年时在老家我见过一口剑,是这位战死者托人捎回家乡的,这剑是见过血的,剑刃发黯,颜色与我带回来的石头相似,引起我许多的遐想。日后说不定能写成一首诗。
关于与我有情谊的石头的来历和各自的品性,就草草地记下这些苦涩的文字。我没有曹雪芹那块通灵的石头,敷演不出一段段故事。我的这些未经打磨的石头,只保留历史的真实和我对它们的感念。它们虽没有补天的荣耀,却使一颗平凡的有创伤的心灵,因有它们的默默的抚慰而获得了抗争命运的勇气。因此,石头和书成为我的书斋的神圣的存在,成为我生活和生命的亲密的伴侣,直到死。
谈谈我的土气
几分钟前,突然地想写这则小文:谈谈我的土气。今天中午,又一次读汪曾棋的水滋滋的散文《我的家乡》,也许是我的生命缺水,引发出了一点心灵的感应,谈不上是来了什么灵感。
有一个外国女作家问汪曾棋,他的小说为什么总写到水,而且即使不写水的作品,读起来也有水的感觉。汪曾祺回答她说,这是因为他生长在水乡的原故;水不仅影响了他的性格,也影响了他的作品的风格。问得好,答得也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