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命运的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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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命运的档案之一(1)

致胡风(1948年2月29日,浙江天台)

胡风先生:

月初,曾和登泰、潭封二兄去看望您一次,未遇着。

那时本决定短期里北行的,后妻子携小女来上海,迢迢路途,没有许多路费是不敢远行的;而友人们和我又都是些贫穷如洗的人,于是便来到这个乡间教书,上海事情是谋不到手的。背着战争流落,心里的沉痛是深沉的。其实,与一群天真朴实的农村里长大的学生生活在一起,本是使人喜悦的事,但心里总是蠢蠢欲动,结果只是落得不安而已。学校是依山傍水,清静雅人,所以更寂寞了,也更蠢蠢思动,千里以外的胜利是不能平息自己的暴躁的生命的。生活在悲郁中,有时又想到一句箴言:“悲哀不杀人!”(L·托尔斯泰),也许没有这悲哀的力量自己更不能活下去,悲哀里有复仇的火焰呢。工作是微小的,但它可以支持我的生活,我的生命也可扎根在地上。

我曾经将两年来写的一些诗,整理成一册,当时因要远行,想留在友人处,并想转奉给您,请看看它们,但一直生活骚乱,饥寒交加,匆匆地便来到这里,未及送上。暑假赴沪后一定要送上,这是我久已执着的一个默愿,自己的诗虽然写得不好,时常为之痛苦!但也决不愿那些市侩们杀戮我的诗。几年来这些诗便带在身上,与我血肉相连,不忍抛弃掉。

来到这里,将上海写的一束诗草成,随信奉上。希望您能看过后写下些评语,我是多么不容易接受到一些真诚的“打击”呢!有空暇的时候,请常赐予指教。翘望之至!信寄浙江天台县玉湖村育青中学吴海华收。

匆祝安好!

屠先生与弟弟妹妹们都好!

谷风

2月29日

致胡风(1948年5月18日,浙江天台)

胡风先生:

13日写的信读到了。

上海愈逆乱。先生生活好吧!时常在怀念中。

这里学校7月初考毕,我们三口之家将北奔了,即使破釜沉舟也感到壮烈!半年的休息使人更加疲败与苦恼,几年的饥寒挣扎也没如此困倦过。也许在一种即使受伤但仍雄强不息的冲动里会更活得舒展点,将永无疲倦。安静对我不适合,感到一种压迫与窒闷。这半年是在惨败中学习着生活。别的友人在健康的土地上自由的活,那种流血是少痛苦的,但我却是一直惨败,惨败,血泪淋漓的踽踽而行,一分一秒钟里都在沉默地孤单地挣扎着。付的代价太大。

7月中旬可到上梅,到时,一定与潭封、登泰他们来看望先生。

写不出东西来,痛苦。

敬祝好!

牛汉

5月18日

致胡风、梅志(1950年4月18日,北京)

胡风、梅志同志:

我十天前由西北回学校,调聘了一批俄文翻译。我还在研究部工作。工作是我以前从未搞过的一门,感到相当吃力。苏联教授专家已陆续来校。

《小红帽脱险记》已收到,天下图书公司寄来《时间开始了》第四、第五二分册。谢谢您们。

罗飞同志处已去信,那位江西的同志,我去年就寄过一信,退回来了,我并不认识这位同志,也从来没有和浙皖苏边区有过工作联系。只和几个南京中大的同志认识,可能是另外一个谷风,这个名字太多了。

第三乐章写好没有?希望您能安静地生活,欢乐而情绪饱满地写出来。写出来,许多年轻的读者们在关心着,谈论着,即使没有人为它宣传,诗还是真诚而雄强,它自己在响着,唱着,这是谁都听到的!

我这次到了西北一趟,都是老地方,感受很多,写了七八首短诗,但回校以来,工作忙,还无时间静下心改出来。

最近研究工作很红火,白天忙一整天,晚上十点以后才有时间看一阵书刊,但工作愈忙,诗的冲动也一样在生活里萌动,有时实在想写。

北京近来正酝酿着一种诗的格律问题,据说,每句六七字,每节都有一定的行数,详细情况,我还不清楚。王亚平、徐迟、冯至、林庚、艾青等都已经写起这样的诗,对一些年轻人是一种痛苦的束缚,但对一些年纪老的(不,生命衰老的),却是一种安慰,冯至、林庚等是十分惬意的,他们几十年一直这样写。说这是中国风格的正统诗。天知道。我是每天都热情洋溢地想读到诗,尤其是我曾经热爱过的诗人,我是十分关心他们的。田间最近出版了一册《抗战诗抄》,有些诗,我觉得很好。不知道您们读到没有?但他有些诗,确实和徐迟、任钩等人的诗走在一起了。

您们最近写出什么新东西没有?

前天和鲁煤谈一阵,对阿垅的自我批评,我们认为勇敢,但还没有谈出自己的真正的思想。实际上,有些意见,还是好的。肯定的,还是要肯定。错误的,勇敢改正。

目前,形式主义泛滥,实在喧哗得心痛,但好诗,还是要产生的。苏联的诗,内容是光彩的,形式也是光彩而生动的,决不是先创造出一种形式,再号召把文艺赶进去!我是不进去的!中国,应该多产生一些聂鲁达、西蒙诺夫写的真诚的人性的诗。

来信吧!

《彩色的生活》印出来没有?它收进去哪些诗?我还不知道,请你们告诉我一下。

敬礼!

4月18日

致胡风、梅志(1950年8月7日,北京)

胡风、梅志兄:

很久没有给你们写信了。十分怀念。近几个月以来,时常在报纸上读到一些关于“胡风”的讯息,使我十分痛苦,有几篇东西,令人气愤,太恶毒。好的批评,应该诚心接受,但有意的鞭笞却是很不正直的事情。现在好像有这么一个倾向,谁要是说胡风还不错,诗写得还好的话,会遭人骂的。

这是很不好的,形成一种自上而下的压力。虽然如此,还是有人喜欢胡风的诗。即使某些地方还有意见,但意见也是很忠诚,这样的年轻人我遇到的最多,一口骂倒的,我还没遇到过。这种刊物上报纸上形成的对胡风的看法,并不是十分可怕的,很多年轻人还是喜欢这些诗,因为对于胡风这十几年来的情况,他们是很清楚,并不会那么坏,是有相当深厚的感情的。因此,让人忘却胡风,或者把胡风涂抹得不像个人,还是有认识的,还是有一种不可断隔的情感存在。

这种不正常的偏向,我是坚信会过去的,也许会延长一个时期,但终究要水落石出的。三四个礼拜前,曾碰到徐放和路翎,谈了很久,感觉是相同的。

我的工作是十分忙碌和零碎的,没有写诗的机会,西北途中写的七八首短诗,至现在还没有心境修改好。有这么一个心情,在政治上,是十分炎热的,生活是好的,但好诗,我却觉得有很多在“地下”,没有茁长出来,在群众中闷着。

我虽然写不出好诗,然而,我的诗也是闷在胸里。这是与政治情势很不和谐的气象,使人伤心的事情。

最近学校过暑假,办半天公,我有空来想诗,有可能写一些。

鲁煤见到过几次,因为我又搬到六条胡同,住得远一些了,最近没有看到。他不谈诗。只高兴写剧本。

听说梅志兄又写出一个童话,希望出版后寄我一册。

胡风兄这几个月写了些什么?我看到《大众诗歌》的诗讯上有一条消息,说“胡风在开上海文代会”。不知道写出什么没有?还是老开会?

有几个刊物,对冀访的诗打了几次。

那个诗丛,还是没出路吗?十分惦念。

敬礼!

8月7日

(我的一个小女儿,在“七七”那天死了。)

致胡风(1950年10月24日,沈阳)

胡风同志:

来到沈阳已经一星期了,工作还没有决定,住在招待所里(东北旅社,七层大楼,我住在第七层)。成天没有啥事,只听了三次报告。本来打算到新的岗位后再绘您去信,但没有事干,也就只好提前完成任务了。但心情实在不宁静,急迫地等待着。工作分配问题,虽未确定,但看样子恐不会过鸭绿江了,听说人民大学干部是由空军司令部包干,我填写志愿书上写着:随军记者或文艺工作。空军里也有文艺科,但不知道搞些什么?还未最后通知,也许有一线希望让我过江去。今天已公布一批过江干部名单,他们已穿起黄军装,和朝鲜人民军一样的军装,我也真想穿一套,然后在出发前,照一个像,给您们寄一张来。大概三两天就可决定了。

和我们同楼住的有苏联小红军,也有朝鲜同志。我还是头一次看到红军,他们和我们一样,廿岁左右的小家伙,成天打打闹闹,躺在窗口作游戏,唱歌,有一两个年纪很小,满脸茸毛,我们对他笑,他也对我们笑,笑得十分憨。和我们一块的一个农村来的干部,十分喜爱他们,一听见小红军笑,就出去看他们,双方不说一句话,但都已经认识了。好像谁给我们早介绍过了,一个同志说,“毛主席和斯大林同志介绍我们认识了的”。我们唱世界民主青年进行曲,他们也和着唱,不同的语句,但欢乐的旋律是同样的。有一个朝鲜兵,很棒,老是敞着棉上衣,胸脯子圆溜溜的,背着一支冲锋枪,上大街他也背着,不笑,不唱。我想和他说几句话,但又实在找不到一个机会。但他会看出我的,对他,我是很热爱着,也许将来会在一个朝鲜的山谷里或是小村庄里碰到。

今天不见他了,大概都回去了。他那支枪我十分喜爱。当我在街上看见朝鲜同志的时候,我心里是格外感动,我希望,他们在中国生活得也像在他们自己的祖国一样温暖,但我知道,中国对他们再好,他们也还是想马上回到他们的血迹淋淋的祖国去。

过江的干部今天都穿起了军装,听说今天就出发啦。

我们还没有确定。希望不大了。

您还在《人民日报》社住着吗?《为了朝鲜,为了人类》一诗修改好没有,我还希望读几遍。这十天,又写了些什么?我坚信您会写出真实的作品的,我还是希望您能安定下来,长期地安定下来,好好写些东西。年轻一代的中国青年,都是为此注视着您。把《青春颂》写出来吧!然后把《时间,开始了》精印成一巨册。

《祖国》大样不知道徐放同志给您看过没有?我请您替我修改一番,《毛泽东,您还记得我吗?》一诗里,有许多地方我打算修改,但我又离开了北京。我请您费点心改一番。其他诗,也请改一下。这样,我就放心了,不然心里总是压着一块石头。如没有给您送去,可打电话问一下徐放同志。

工作确定后,就可以开始写诗。

暂勿来信。等工作确定后再写信给您。

路翎夫妇好!不另写。

好!

10月24日

致胡风(1950年10月27日,沈阳)

胡风兄:

日前寄上一信,想已读到。

已确定到空军政治部文艺科工作。来信请照信封番号写。还未具体分工,生活亦未安定下来,因为文艺科还是新成立的。工作主要是搞文艺创作是确定了的。情况还很陌生,尤其对部队工作,最初只能下苦功夫熟悉这一新的工作。写啥东西一时恐怕还无法进行。茫然得很。

生活还不安定,这几天还不可能安下心来写封长信。

但我是多么希望接到您的信,告诉我这十几天您的情况。

是否要搬家?《为了朝鲜,为了人类》一诗如已发表请剪寄我一份。

徐放同志将《祖国》大样送给您看没有?我很希望您能把它校改一番。同时希望将对这个集子里的诗的意见写给我一点,可以吗?我等着。

吴平去看您没有?

匆致好!

牛汉10月27日

致胡风(1950年11月6日,沈阳)

胡风兄:

来信读到,我明天要到一个机场去,约八天可归来,能在走时读到来信,十分愉快。

《朝鲜》印出来,请寄我一册。我走的前夕,说把这首诗转给人民广播电台,但次日忙乱了一天,给搅忘啦,在火车上就想起来。很对不住你。我已给这个朋友去信——人民广播电台播音科长齐越同志。他大概日内即来访你,我告诉他说,认识了,就可随时向你要新作品。他朗诵十分出名呢!很真诚的一个人,不好说话。希望能帮助他。

他在蒋管区时爱朗诵我的诗。这次我寄回北京一个短诗集,我叫他也选几首诗播一下。播你的诗,我这里也可听见的。

来东北,写了八九首小诗,寄给吴平了。她大概要找你。都是些小东西,甚至是情诗。一定有人会说它是散文,个人感情。但我实在是用心写的。以后就可以写些“感情大”的诗。因为经常可以到机场去看到战士。

我成天是读书,写诗。分配工作就是编审文艺创作和创作。可以写出东西来的,首先是有时间,可以说成天是读写时间。我很满意。同志们亦都好,热情,天真。我想过些日子,就可写长点的诗。

读到信,你又沉闷了几天。其实,成天在《人民日报》上发表的诗,都是口号诗。真的诗,太重,太沉,一些人感到压得受不住,就像压在他们那好露头角的头顶上。但我还是希望你的诗能让更多的人读到,这是人民的权利,你能拒绝吗?来这里,又把你10月份在《人民日报》发表的几篇东西仔细读了一遍,这些东西我想你可以写许多。也不易碰伤别人。对吗?但,它们也还是好诗。

我寄回去的那个诗集(八九首短诗,大约有三百多行),希望你给我改改,都是些素描,浮雕性很浓。因为都是征途感受到的。我读了,都觉淡了些。但我有时是有心这样写,我是尽量真实、朴实,因为感动的是生命,不是单凭文字。

我都是把生活里首先感动了自己的情感写出来。以后如能把自己的感情付与大的战斗中,就更结实了,我的情绪很高。

吴平是个很怪癖的家伙,她不好动。也可能是肚子太大。我的孩子送到人大托儿所去了。她可以时间多些,我写信叫她译些诗文。

我总希望你能久住北京,安心写作。

有机会,到北京时,我们一定好好扯扯。我的嘴粗得很。

有空来信吧!

我一写出诗来,就寄吴平,她会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