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札记和创作草稿
八十年代初,有关部门发还1955年查抄走的一部分文稿与杂物,1956年上半年奉命写的自传,约十四万字,至今未退还给我,令我十分难过。杂物中有我与妻子和友人们于建国前后的近百封通信,以及许多本笔记。有一本是1946年冬到1947年春天在开封写的,其中有一些未定稿的诗,它们真实地记录下我当年动荡不安的生活与心情。
有些片断可能是从某本书上摘抄的,不全是我的手笔,现在已无法核对了。下面就是这一本曾经被当作罪证的杂记和创作手稿。
退还我的这批东西,堆放在书橱已近二十年,一直没有情绪来清理它们:使我悲伤至极的无辜的“罪证”。为了不让它们永远埋没,先整理出其中的一部分,以减轻心灵上的负担。
1999年1月24日记
(一)
音乐在空中缭绕,像一群蜜蜂般尽绕着银铃打转。他们谈起无关的事情,也张着喉咙直喊,只为了叫喊的愉快,这原是一般平民的乐趣。
他像一条小壁虎似的日夜在火焰中跳舞,什么也不能使他的热情沮丧,一切都是热情的养料,一场狂乱的梦,一道飞涌的泉水,一件希望无穷的至宝。
1947.1.3
为什么要再唱一支?一支已够,一个人需要唱,应当唱的时候才唱。不该为了娱乐而唱。
当人们将演奏当作表演的时候,已不是原创的音乐。
歌不能编造。
声音徽弱,那是因为响在生命内部,歌是有声音的思想感情和幻梦。
有为你悲哀时唱的;有为你快乐时唱的;有为你倦于征途而想念遥远的家的时候唱的;有为唾弃自己的时候唱的,因为你从前是一个卑贱的罪人,地下的一条虫;有为你想哭的时候唱的,因为别人待你不好;有为你心灵欢乐时唱的,因为风和日暖,天朗气清,你看到永远的仁慈,永远对你微笑的上帝的天地……一切一切的情景都有了,为什么我要编造呢?
你要作歌,为要做一个大人物。你要做一个大人物,才作歌。你倒像一支追着自己的尾巴打转的狗。
(二)
我想拥抱草原、河流、天空、亲爱的星,因为我不会歌赞。我不必歌赞,我将拥抱当作歌。
音乐需要谦虚与真诚。
你在屋内所写的音乐全不是音乐,屋内的音乐等于屋内的太阳。音乐在外面的世界。
(三)
我不作弥撒,决不在礼拜天装出虔敬去唱圣歌。
克利斯朵夫在他的乐器旁边,便谁也不怕了。
一个巨大的灵魂深人到了他的内部,把他的四肢与心灵都支解了,变得无限的庞大,他在世界上行走。他是一座山,大风雨在生命内部吹打着。
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生存本能,不愿听从死的本能,比智慧更智慧,比意志更强……恋爱、痛苦、耽溺,他都亲历,冷静地看到了,这些情绪在他的内心,可并非就是他的本身。
在他的灵魂上,有无数细小的灵感,向一个固定、陌生的,但的确可靠的目标爬去;有如整个星球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所吸引。
一个英雄是竭尽所能的人。
我也将有苏醒的一天。
(四)
达文西说:“和自然力量融化起来,去改造你的精神吧!”
一个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事业,必须和社会生活的法则及其律动,以及推动并支持人类永远向上发展的生命的激发力相结合起来。
耶稣被钉在十字架,当时罗马太守叫做匹拉特,判处耶稣死刑以后,他洗手,表示其清白,与此事无关。
罗曼·罗兰称他的《精神独立宣言》为一株向天空伸出的好看的树,然而,那里没有泥土使树生出须根,如不移植到民众的黑土带,将永不能长青而生,更不会开花结实……高尔基是生长在黑土地带的作家。
罗兰是从溃灭的巴黎公社来的。从1840年残酷的战争之后的失败时期来的。童年和青春时代,一直在悲观主义的重荷之下屈服的法国生活。
法国当时知识分子之避难所有二:
①怀疑的冷潮里。
②艺术的幻想中。
罗曼·罗兰四十岁写成《贝多芬传》与《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最初几卷,他打破了他的《苦狱》的墙壁。
罗兰说:“经由苦难,而且不顾苦难,然后欢乐。”
诗人是预报春天到来的燕子,但他们还没有创造出真的春天。
经过七十年的长途跋涉,他看到苏联的建造者的欢乐。
他也欢乐,他看到欢乐,因为他击溃了的苦难。
走进地狱后,决不能一个人走出来,要与地狱中的冤魂一同冲出来。
最美丽最神圣的坟墓,在我们的心头。
我的一个同志身体十分虚弱,但他是那么有力地工作着,从来没有疲倦过。
我向他说“工作的热情与信心,可以克服死亡”。
他相信,并且笑了。
因为工作与信心,已经与一个新生的社会结合起来,尽管还非常遥远。
罗兰,他最初想走向遥远的东方,他被甘地吸引。以后,他却扭转身,又坚强的走向莫斯科,这是两条道路。
“能永生的,好的,都是生命的各种不同的东西。”
我只有痛苦。快活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但到了某一个时候,我也需要说出来,我便不假思索地歌唱了。
穿着戎装的,带宝刀的人,不是英雄。写了一辈子诗的人,不是诗人:没有写出一行真诗。国歌不是乐曲,宪法不是人民的。
这是一些混沌的秩序。真的诗人,也许一生没有发表过一首诗……英雄,也许是一个一生寂寞的人。
虽然毫无收获,但必不可少的还要斗争,这是一切真正艺术家至死也不肯放过的工作。
1947.1.22
(五)
一切的伟大是善的,痛苦的极致近于解脱,侵害心灵,压迫心灵,致心灵于死地的,只是平淡的痛苦与平淡的欢乐,只是自私的卑鄙的烦恼,没有勇气舍弃已失的欢娱,甘去堕落,去博取新的欢娱。
天才是以生命做比例的。艺术这残破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起生命罢了。
我需要一个大卫,一个懂得唱的大卫,却不需要美丽的海伦。
他不知道一个伟大的心灵,是永远不会孤独的。
克利斯朵夫往往因为真诚而显得非常平庸;他不惜采用人家早已用旧了的形式,因为他觉得,这种形式能准确地表现他的思想。
真正的伟大,必须你不问欢乐与苦恼,都有欢欣鼓舞的心。
天下最难的事,莫过于教人接受一种新的幸福,他们几乎是更爱旧的苦难。
犹太人将上帝钉在十字架上,但我还要爱犹太人,因为暴徒只是少数。
一个艺术家的痛苦,对于你们,只是一幕戏。你们竟会对着十字架的受刑者喊:“再来一次!”
是的,笑吧,取笑我吧,毫无问题。我是疯子!谨慎的人,是依着理智健全的律令行事的。我可不然,我是依着冲动行事的。
牺牲我的时间心血去让混蛋们批评,莫非疯癫?与其被千万蠢才去听、去议论、去阿谀,还不如被几个老实人默默地了解与爱戴。
它们简直像在羊圈一般,非得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就不能齐声哀啼,替我去告诉这些绵羊,我是一只狼,我有牙齿,我不是生来啃草根的。
呵,你们,无耻的英雄和绅士、学者……透过我的诗,我的生命的气氛。你们不再是英雄,没有勋章了,没有戎服和宝刀了,没有愚蠢的群众伏在你们的面前,你们才是真正是赤贫如洗的暗淡无色的人。
1947年1. 22深夜
(六)
在我们的国度,秩序和法律,全是颠倒而不正的。甚至……一个真诚的人,一个真诚的艺术家,智慧愈多,愈击中敌人时,对他的反击和恶毒的世俗,便愈啮咬他的光荣。他的智慧,被剥夺净尽,但他永远会自己创造。在我的周围,生灵们都昏迷过去,睡在噩梦里。我不孤独,我要将生命变成一声吼声喷出,让沉睡的生灵醒来、骚动。要咒诅我,吞啮我,我没有躲避,因为我比他们坚强,我要变成一个他们诅咒但无法消灭的疯人。
鞭子和枪声使野兽奔跑。
风暴使古老的森林奏鸣。
真诚的友谊默默地
支持我摇晃而疯颠的生命,
他们如大海中的岩石
让我攀住,向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