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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是严打期间,案件处理得很快,老多被判死刑。
筱芬疯了一样地找人,她说,他是自首的。别人告诉她,这是严打期间犯的案。她说,他是正当防卫。别人说,证据,证据在哪里?判老多的死刑理由很充分,除了严打期间顶风作案,还有就是攻击的对象是执法人员。
筱芬说,他还是一个孩子。
别人说,年满十八岁的公民都要承担法律责任。
筱芬最后说,我有钱,要多少钱都行,只要能买回他的命。
别人告诉他,没用,钱并不是万能的。
老多出事以后,二哥火速从矿上回来了,他的努力也是无济于事的,判决下来后,他对筱芬说,他本来就是一根野草,随他去吧。
筱芬绝望了,在等待行刑的日子里,她从来没有去看过老多,她活着,却感觉是死了,她总是一个人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她常常自言自语,怎么会呢?他怎么就会死了呢?他简直就是泥巴做的。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是吃饭的时间,不知道什么时候是睡觉的时间,不知道是正在过冬天还是夏天,她有时穿了一条短袖的连衣裙去买东西,孙大妈见了她,说,这大冬天的,你不冷吗?筱芬就笑了,说,我不冷。
她消瘦得越发美丽,两个眼窝深深的,里面的忧郁像一个陷阱,她惨白的脸让人生出无限的怜爱,她依然妩媚,更加妩媚。
这一天,她走到了监狱,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长袍式连衣裙,针织面料,高领,整件衣服没有任何一个装饰,看上去她像一个圣洁的修女。
隔着铁栅栏,她看到了老多,他们相对望着,目光热烈,看着看着,筱芬的嘴角一动,她笑了,她惨白的脸上写满了妩媚,她说,我们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买一幢房子。老多说,还有一辆汽车,没有顶棚那样的。我来开。筱芬说,我坐在你身边。老多说,让风把你的头发吹起来。筱芬说,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老多说,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过去。筱芬说,只有我和你。老多说,我们住在一个房子里。筱芬说,种花。老多说,还种菜。筱芬说,有可爱的小狗。老多说,还有孩子,男孩,女孩。
筱芬的眼睛忽地涌出了泪,一下子爬满了她的脸,她没有闭眼睛,她把眼睛大大地睁着,一眨不眨地看着老多,他看到老多在笑,老多笑得那么羞涩,圆润的下巴昂扬着。她把手递过了铁栅栏,一阵铁链的声音在空旷的房子里响起。他们的手握在了一起,筱芬挂满泪水的脸露着灿烂的笑容,她说,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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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筱芬穿了那件黑色的长袖连衣裙,她把头发束起,在脑后挽了一个发髻。她在脸上淡淡地施了妆,看上去她的脸不是特别的惨白了。她躺在了床上,她感到身体的不舒服。她就是想躺着,她的不舒服不是具体的。不是能指出哪一个部位是疼还是痒的。她躺在了床上,脸对着天花板,天花板旧黄旧黄的,像一块破布一样飘扬在她的脸上面,她就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看着看着,就看出了一种凄凉来,这时风的声音是凄凉的,空气里飞舞着的粉尘是凄凉的,就连寂静也是凄凉的。
筱芬平躺着,一动也不动,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动。一只不知道名字的小飞虫在她的眼前飞舞,也许是迷失了方向,就只是以她的鼻尖为圆心,一圈又一圈地飞舞着。筱芬就只是看着,看着看着,眼前的小飞虫就成了一条线,一圈一圈地缠绕在筱芬脸的上方,成了一个悬在空中的盘子。
黄昏悄然而至,屋子里也黑了下来,筱芬就好像被装进了一个纸盒子里,她的眼前悠地黑了,紧接着就觉得喘不过气来,她张大了嘴巴,像离开了水的鱼一样,艰难地呼吸着,她忽然想到了一个诗人写过的一首诗:在这个潮湿的季节里/石头也在发霉……
她还在想下面的诗句,使劲想啊,想啊……
后来,筱芬就死了。
这一天是一个行刑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