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筱芬到了税务所,进了老洪的办公室,见老洪和另外一个男人在里面,老洪见了筱芬,他阴了一张脸,指了指桌子边的一个凳子,说,坐下来说吧。筱芬坐了下来,老洪接着就说,你们这些个体户,国家给你们这么好的政策,你们就老老实实做生意嘛,搞什么弄虚作假的事。筱芬心里是打着鼓的,听老洪这样说,什么都不敢说了,心里想着不知道老洪要怎么办呢。老洪又说,你们这些个体户啊,就是因为平时学习学少了,对不对?筱芬不敢说话,也不敢点头,只是垂着眼皮听着。
这个时候,外面有人叫了一声,老洪对面的男人起身走了出去。那个男人一出门,老洪就低下了声音,说,小姜,你知道吗?反应你情况的人很多。筱芬抬了眼皮看了老洪一眼,不知道他会说什么。老洪从桌子上拿过一包烟,抽出了一棵,叼在嘴上,他看了一眼筱芬,那目光像是命令,筱芬急忙拿起了桌上放着的打火机,筱芬打了几下也没有打着,老洪看了笑了,他从筱芬的手里拿过打火机,他也趁这当儿,一把攥住了筱芬的手,筱芬把手向后扯了扯,老洪嘎嘎笑了两声,用力把握在他手里的筱芬的手一捏,筱芬疼得皱起了眉头。老洪放开了筱芬的手,说,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你不要怕。筱芬低垂了眼皮,再也不敢看老洪一眼了。
筱芬虚惊了一场,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的钱一天比一天多,她已经不用一个存折了,她在小城的不同的银行用不同的名字存钱,她把存折放到了樟木箱子里。
有一天,黄昏的时候,筱芬和老多刚吃了饭,正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小店门口来了一个北方人,他一见到筱芬就大喊,走,陪我喝酒去。筱芬一看,知道是自己的一个客户,看样子他喝了酒,她转身进了后屋,想不搭理他。没想到,北方人掀了柜台的侧门,走了进来,老多站了起来,把他挡在了门口。他看看老多,说,你是谁?老多说,你是谁?北方人说,我是这个小婊子的男人。他话音刚落,老多一个上勾拳,一拳就把他掀在了大街上。
这一拳把北方人的酒打醒了一半,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冲到老多的面前,两人厮打了起来,北方人也是一个魁梧大汉,借着酒劲,他似乎要占点上风,筱芬眼看着老多要吃亏,就在一旁喊着,街上一下子围满了人,筱芬对着人群喊,快把他们拉开,快把他们拉开!看热闹的人哪愿意放过这个机会,当然没有人听筱芬的。筱芬哭了起来,打架的场景更能吸引大家的目光,没有人搭理一个女人的哭。筱芬就奔向老多,她大喊了一声,你不要……老多先停了手,这才算是结束了。
事后筱芬对老多说,不要这么气盛,况且他醉了。
老多抹着脸上的血迹说,谁叫他欺负你?谁敢欺负你我就饶不了他。
筱芬看着血迹还没有揩干净的老多,竟觉得自己的心被掐了一下似的,她问,疼吗?
老多骄傲地举起了头,说,不疼!我要给他们这些北方佬一点颜色看看,让他们再也不敢欺负你。
筱芬心里潮了,说,小姨就这么稀罕吗?小姨老了,也没有个模样了,扔在野地里也不会有人去拣的……
筱芬还没有说完,老多一把捂住了她的嘴,筱芬闻到了那手上血腥的味道,老多犟着脖子,说,你知道吗?你是全世界最值得稀罕的女人!
说完,老多头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了,筱芬看着老多的背影,她只觉得隐秘在她身体某一个部位的小精灵又抖擞着翅膀飞了起来,她兴奋地浑身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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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老多帮忙,筱芬轻松了许多,老多不仅能守铺子,还能到二级批发站去。这时,他们开的小店又增加了经营烟的项目。烟是紧俏品,没有多久,老多就和批发站开条子的女业务员熟了,老多人长得帅,又极其会和女人打交道,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每次去了,小礼品不断,钱花得不多,但是让人感到心里舒服。一条烟批出来,不用拿到成品,就单子一条也能值20多块钱,老多能保证每天有五条的单子,他早晨去,半个小时就拿着100多块钱回来了,他把钱如数交给筱芬,筱芬总是抽出两张,说,你留着打点打点。筱芬看得清清楚楚,在这个世界上,她唯一能靠的一个人就是老多。
筱芬把老多交来的钱一笔一笔分别存到不同的银行里去,她回到家以后,仔细看过每一张存折,在心里加一下钱的总数,再把存折放到樟木箱子里。
有一天,铺子上的生意出奇地好,老多又批了十条烟,一下子存折里进了不少钱,筱芬高兴了,对老多说,我们要存多多的钱,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买一幢房子,在那里没有人知道我们,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过去,我们的一切都重新开始。她憧憬着未来,她真的是把一切寄于未来的,在未来她和老多都没有过去,她的生活里没有格强,没有小青,没有小顾阿姨,没有孙大妈,只有老多。
筱芬说完了,就看着老多,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希望,她把这种希望传递给老多,她认为只有老多是能和她一起走到生命尽头的人。
她说,你不想知道我们有多少钱吗?
老多摇摇头,说,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行。
筱芬感动了,她看着老多,她看到一个俊美的男人,她看到了那个充满生命活力的身体,她觉得老多的完美是为她而铸成的,她的记忆里已经没有了姜筱涵和那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种下恶果的男人。
她说,我们要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
老多说,我们还开店吗?
筱芬看了一眼老多,笑了,说,你还想开店啊。
老多也笑了,羞涩的,是不知道自己说得对还是不对时的羞涩,他说,你说干什么?
筱芬用宽容的口气说,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有很多很多的钱了,你可以随心所欲了。
老多说,可以买汽车吗?
筱芬说,可以,当然可以。
老多说,太好了,我们买一个电影里那样的没有车顶的车,我来开,你坐在我的旁边,风把你的头发吹得高高的。
筱芬看着老多,听着他美妙的描述,说,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们就开啊开,开到一个海边,在一个沙滩上坐着看日出和日落。对了,我们带上录音机去,在沙滩上的时候,我们可以听音乐,听苏小明唱《军港之夜》。还有,还有我可以给你唱《月亮代表我的心》……
老多说到这儿后,就停了下来,许久,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沉浸在一种情景中,筱芬轻声说,真的是这样就好了。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出来,要是真的能这样,一切一切的苦难都将是值得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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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底,王卫红的父亲退休了。对于这个结果筱芬也早已经想到了,在此之前她联系了几家糖厂,直接从厂里出货,拿批发价,再出手。这个举动已经不是几吨几十吨的事,而是以车皮来计算了。交易也不只是现金交易了,用上了支票。可以说,钱是大把大把地进来了。
老多这边战绩也颇丰,他主要经营烟,从北方来的烟客也非常多,老多建立起了自己的一个进与销的网,从来没有一件烟是进到店里来的,全都在他手里的单子、条子的交换中,钱就进到了他的账户。在小城做烟老多是做出名了,有了自己的“码头”。
两个人都受了不少的累,就说筱芬到糖厂拿糖,如果不顺利就得住在糖厂的附近,天天等,天天磨,什么气都要受得了,什么脸色也要看,偶尔被调戏一下也是有的。筱芬整天在脖子上挎着一个军挎,衣服穿得极其朴素,有时真的是蓬头垢面,谁都知道这个女人很有办法,在江湖上筱芬有了“白糖西施”的外号。
不过失手的时候还是有的,有一次筱芬在与一个来自北方的顾客交易时,她收了两千多块钱,等她回到家从军挎里拿出来一看,就只是20块钱。她说她是亲自数过的,的确,她数了钱以后,北方人又拿过去数了一遍,这下就玩了猫儿腻了。筱芬心疼极了,心里恨死那个欺骗她的人,但是,她毫无办法。第二天,老多挣了比平时多一倍的钱交给了筱芬,他说,就算喂野狗了,不要再想了,我们会有很多的钱的。
筱芬把每一笔钱都即时存进银行,因为数额越来越大,存的银行也多,她就找了一个笔记本,把每一笔都记上,存款时间,银行名称,开户的名字,她把小本子也放到樟木箱子里,锁住。
过一段时间,她就要对老多说一次以后的事,她总是这样开头,我们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去。她在说这个话的时候,她的脸格外地妩媚,她的丹凤眼发出迷蒙的光来,她的嘴唇湿润得透亮,她本来白皙的皮肤在希望的感召下变得潮红,她被她的目标鼓舞着,她总是精神抖擞,精力过剩。
老多看着筱芬,他最崇拜的女人就是筱芬,在他的眼里,筱芬是那么完美,那么坚强,那么慈祥。
许多个夜晚都是在他们美好的憧憬中度过了,有了这个美好的憧憬,第二天他们会加倍地去工作,去获利。
天又渐渐冷了,筱芬小店门口的火炉也是时有时无,放了学的小孩看到有火炉就跑过来暖手,没有的时候就悻悻走了。小店的门时开时关,小店里的零售已经是一笔微不足道的收入了。
温州老板带着全家回温州去了,他说,出来好多年了,该回去看看了。他的房子里还有一房子的皮鞋,他说,过了年还回来接着卖。
老洪总来,但是能碰上筱芬的机会不多,这一天,恰巧筱芬和老多都在店里,见老洪来了,筱芬就从货柜上拿了两条“红塔山”给他,说,多亏了你的关照,要过年了,你就不要客气了。老洪高兴地收下了,说,下不为例,就冲你这懂事的话,下不为例。筱芬说,朋友之间就不说什么下不为例的话了,以后你的烟就包在我们身上了。老洪笑了,一脸的横肉都暴了起来,他说,是啊,是朋友了,你们的事也就包在我的身上了。
筱芬说,年前你定个时间我们一起吃个饭,坐一坐。
老洪点着头,满意地走了。
老洪一走,老多就呲了鼻子,说,真讨厌。
筱芬说,人也不是坏人,对我们真的不错。再说,我们又不跟他怎么着,过得去就是了。
政府说,为了让老百姓过一个平安年,一年一度严打又开始了,筱芬很高兴,她说,做生意的最怕天下不太平,该抓的就要抓。街头也贴满了各种宣传标语,橱窗里贴了一些图片,都是一些案例,有些图片还很血腥,筱芬匆匆瞟一眼就走开了。不过,她还是忘不了对老多说了一句,遇到什么事忍一忍,严打期间,公安局的人都是长了两个胆的。
筱芬忙里偷闲还在想过年的安排,她想过年时接二哥一家到城里来,让二哥一家住过去母亲的那一间,老多和小侄子可以睡自己的床,自己一个人睡在老多的床上。想到这儿,筱芬身体颤抖了一下,一股很呛人的男人味也一下子进了自己的鼻子一样,身体里也涌起了一股潮。
接下来,就把二哥一家带到“吉鑫园”去包一桌,而且要一个单间,要上茅台酒。还有,给小侄子一个大大的红包。
但是,筱芬想自己将来的打算是一点也不会告诉他们的,将来是属于她和老多的。
年货倒是不必像过去那样早早地准备了,市场上什么都能买到,只要有钱。筱芬的店里,进了一些上海和北京糖,自己糖果厂的糖已经没有人买了。她早早地就把铺子收拾得喜气洋洋,吩咐老多去买了红灯笼,还有闪着金光的彩条,挂得一个小店都是。
筱芬也少跑外面了,有很多时间是守在店里的,她让老多也休息休息,过了年再说。唯一让筱芬感到遗憾的就是隔壁的温州人走了,热闹也少了一分,本来通亮的一条街到了温州人的铺子这就断了。
老洪来的这一天是穿了制服来的,看上去制服似乎小了一些,他腆起的肚子被包得紧紧的,看起来很滑稽。他进了筱芬的店,见筱芬一个人在,筱芬让老多去买个高压锅回来,冬天了炖点牛羊肉吃。老洪坐了下来,正要去掏烟,筱芬见了,当场撕开了一条烟,从中拿出一包,抽出一棵,递给了老洪,并且殷勤地帮老洪点了烟,筱芬点烟的手还没有离开,老洪就拦腰把筱芬搂了过来。筱芬使劲用手推着老洪,老洪把头埋在了筱芬的怀里,他说,你对我太好了,你对我太好了。筱芬拼命推着,说,让别人看见了。老洪喘着粗气,把筱芬勒得更紧了,筱芬的眼睛紧张地看着外面,偏偏一个人也没有,她小声地哀求道,你别这样,别这样,好吗?我们到里面去。只听得老洪的呼吸声越来越大,他用的劲也越来越大。
老多一跨进商店就遇上了这一幕,他什么也没有想,举起手里的高压锅砸在了老洪的头上。老洪一下子撒开了手,头歪到了一边。老多急忙冲到筱芬的跟前,说,你没事吧,你没事吧。
筱芬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好像被铁钳子给钳住了一样。她看了一眼老多,脸红得像舞台上演花旦的。
当两个人回头看老洪的时候,才发现老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