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寒假结束,老多再到学校上课时,才知道自己已经被调了班了。他被调到了乡镇班,谁都知道这个班是高中部纪律最差,也是学习最差的一个班,就好像是这个学校的垃圾一样。老多气坏了,他找到原来的班主任,班主任一脸的严肃,说,你还有脸问为什么,你自己还不知道是为什么吗?
老多知道自己被抛弃了,真是像一块垃圾一样被抛弃了。他沮丧极了,想得最多的就是回家怎么向筱芬说。这个问题像一块大石头一样,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一天的课程结束了,脑子里什么也没有留下来。还在想着怎么向筱芬开口。想就因为一拳头,把筱芬的梦打飞了,尽管筱芬对自己没有太多的责备,可是,他能看出筱芬心里的难过,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筱芬的难过。
放学后,老多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肚子的气、一肚子的恨,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恨不得照着谁的脸上打上一拳。走到观音角处,老多看到一堆人围在一起,他三下两下挤了进去,只见一个男人举着一张因生气而扭曲的脸,而这张脸正对着他,这张脸上的嘴还不停地骂骂咧咧的,老多一步跨上前去,一拳正正地打在了那个男人的脸上,那个男人在片刻的迟钝后,一把抓住了老多的衣领,照着老多出手的原样,一拳打在了老多的脸上,忽然,两张布满血迹的脸呈现在围观的人群面前,就这样两个人,你一拳我一拳打了起来,看上去他们的拳术相差不大,一时间打得你我难分,更是胜败难测,像这样有水平的打架,在小城很少见到,围观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最后,两个人似乎都耗尽了体力了,同时倒在了地上,人群里发出了一片起哄声,忽然,躺在老多身边的男人,也就是老多的对手忽然问道,你为什么打我?
老多瞪了他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一肚子的气似乎已经出了,但是,自己也像一只皮球一样瘪了下去。
老多是没法说清楚这一架打的原因的,其实是没有原因的,就是想打架,就是手痒。而他的对手真的倒霉透了,是一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恶作剧害的,有人在观音角这个人来人往的地方的路面上,布上了一种粘和强度极大的强力胶,面积当然是一个脚巴掌印这么大一块,但是,谁碰上谁就倒霉,看来这一天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那么几起了,并且有人已经在等待着看笑话了,这时与老多打架的男人刚好成了又一个受害者,正当他拔不起鞋迈不开步子的时候,看热闹的人围上了一大圈,老多就是在这个时候走来的,在他的眼里,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和自己过不去似的。
老多进了院子,到了老井的边上,打了水把自己那一脸的血洗净,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家。第二天,老多的眼睛成了熊猫眼。筱芬看了,就问怎么了?老多梗着脖子不说,筱芬又问,急得直皱眉头。老多索性一屁股坐了下来,说,我不上学了。
筱芬气坏了,你……你要干什么?你怎么一点也不懂事呢?你动不动就不上学了,好像是谁求着你上学似的,你是为我上学吗?
老多哽咽了,说,我不上学了,我去工作,我去挣钱,给你……
筱芬举起胳膊一巴掌打在老多的身上,哭了。
筱芬好多天没有和老多说话,老多倒不敢不上学,还是去,可是,每一次上学校就好像下地狱一样。筱芬心里有太多的事,自然也不想多说话。好多天了,又说话了,吃饭的时候,问老多一句,最近学习紧吧?老多就闷闷地说一句,嗯。那重重的喉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后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筱芬又不说了。老多见筱芬无话,就低了头翻起眼皮看一眼筱芬,筱芬也没看到,像是有很重很重的心事,吃得很寡味的样子。老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好像肌肉里钻进了蚂蚁,说不清是疼还是痒。老多很无奈,吃完了饭就说,我来洗碗,你休息休息。筱芬一把夺过老多手里握着的空碗,用眼睛使劲瞪他一眼,你好好学习吧!听起来那声音是从她的牙缝里出来的。这下老多的感觉很清楚了,是疼。
他在心里说道,你永远也不会知道的,你永远不会知道有一个人可以为你去死。
58
开春后的阳光进到屋子里来了,是很单薄的一束,孤零零地挂在屋子的中央,好像一个没有躯体的壳,一点主张都没有地站在那里,随时都有可能被什么东西取代。阳光里一些灰尘在飞扬,很忙乱的样子,是在急于找到夜晚的宿营地。筱芬的眼睛在看着那些忙碌的灰尘,心却静得好像不会跳了。
筱芬知道了老多调班的事,可是知道了也就是知道了,她也无能为力,想安慰安慰老多,但是总觉得说什么呢。在一潭污泥里面,真的能长出一枝清爽的莲花?
星期天的早晨,筱芬起床以后,看到老多的房门大开着,她站在门口探了一个头,只见老多坐在桌子前面,背对着门。筱芬走了进去,她看到老多正举着一把刮胡刀在仔细刮自己的脸。筱芬的心咯噔了一下,就好像给什么东西吓了一跳似的。看一个男人刮胡子似乎是一种久远的记忆,只记得自己小的时候,父亲回来的时候,把脸上涂抹了一层香皂,刀片划过的地方,一道白印,像是雪地里推出的一条路。感觉那刀片那么锋利,伴着一种被压抑了的清脆的声音。每拉出一道白印,都那么让人感到舒坦。小时候的筱芬喜欢看父亲刮胡子,她仰着头,目光竟有些贪婪。有时父亲逗她,用刮胡刀在她的眼前比划一下,她就举了脸,她真的想试试那种感觉,她想象着那一定是一种有人给自己的背抓痒痒的感觉。
没想到老多也已经要刮胡子了,似乎这个举动在向她传达着许多信息,筱芬揣着那一颗没有平静下来的心走出了老多的房间。老多刮完了脸进了厨房,他高高的身体,在进门处弯了下腰,一股浓烈的男人身体上发出的味道被他卷了进来。筱芬觉得自己像被风呛了一口似的,她急忙吞了一口稀饭。
一天过得很懒散,吃晚饭的时候,老多兴致勃勃地说了学校发生的事,他说他们语文老师会猜题,今年的高考作文题目他就猜到了。筱芬就问,是什么题。老多却一下子发愣,说不上来了。其实,学校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都毫无兴趣,他都觉得幼稚可笑,他已经十分十分厌恶学校了。听到筱芬的提问,他一下子答不上来,心里忽然难过极了,他说话只是想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他没有想到筱芬居然听进去了。筱芬看着老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一抬眼就看到了老多两个腮帮子上和嘴周围严严的一圈青茬,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筱芬收拾了碗筷,打扫了卫生,就端了白天懒得洗的衣服到水龙头处洗。筱芬喜欢到大槐树旁边的水龙头洗衣服,这里有一个用水泥砌的台子,可以放两个大盆那么宽,有两个水龙头。还有一个水龙头安在水泥台的那一边,可以放桶,也可以洗痰盂、拖把什么的。
筱芬把盆放在背面的水龙头下面,挽了衣袖,开了水龙头,弯下腰先用水龙头冲着把衣服使劲淘淘,几个回合后,就把盆放到了另一面的台子上,用肥皂一点一点地搓着。
这时候,天上已经飘起了晚霞,热闹了大半个天,有火一样的云霞,像性格外向的女孩子一样,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火辣辣的;紧挨着火红云霞的竟是一缕蛋青色的云,似乎是故意要有个对照,那一缕蛋青竟清爽中透出一种孤傲来;这边又是一片橘红,漂亮又随和,倒不与谁争个高低,自由又自在;还有紫色的,时隐时现着,说有又没,说没又有,让人难以琢磨;月白色的倒是不稀奇了,但也缺它不可。一个天就这样喧闹在筱芬的眼前,筱芬只是发呆地看了,又低了头洗自己的东西,心情也没有好起来。
忽然,筱芬听到有人叫自己,一抬头是格强,自从过年以后,自己已经很长时间又没见到他了,猛地见了心里竟一阵惊喜。当然,惊喜是在心里,筱芬只是直起了身子,微笑着看着格强,不知道怎么说第一句话。格强走到了水泥台子跟前,说,一过了年就到广州进货去了。筱芬听了,知道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见格强的原因了。她说,又有好看的了吧?格强“哦”了一声,说,我专门为你进了一套衣服,我觉得很适合你,等一会你到我的店里来看看。筱芬心里一阵热血涌动,嘴上说,不用专门为我进衣服。格强说,我现在回家一趟,我一会儿等你一块去。
筱芬这下手上的动作也快了起来,在衣领、袖口、裤脚处使劲搓了搓,其他地方就在盆里回回揉了揉,把水龙头的水开到最大,一阵猛冲,又用手揉揉,又一阵猛冲,边冲边淘着衣服,三盆水以后,衣服洗好了。这就端起盆急急忙忙地向家里走去。
格强带回的衣服是一件黑白格子上衣,夹克式的,穿在筱芬的身上尤其合适,使筱芬过于柔和的线条有了一些精神气。就连格强请的小工小青都看得眼红,筱芬自己站在镜子前看看也很满意,心里是十分的喜欢,但脸上还绷着,只是微笑。裤子是一条黑色直筒裤,正流行的。筱芬没有试,一看就知道适合自己穿。她拿了衣服裤子,看了看格强,想说几句感谢的话,一句也没有说出来,看看站在一边的小青,她就更拘束了,最后冒出一句,多少钱?格强说,不是卖给你的,是送给你的。筱芬其实早就知道是送的,可这时还是扭捏着说,这……也没有说出个什么来,她心里是极想这个时候没有小青在,就只有她和格强。小青不但没有回避,还就站在跟前,许久,阴阴地说了一句,这衣服不便宜。格强听了不高兴地看了小青一眼,小青用眼睛乜了格强一眼,悻悻地走到店门口去了。筱芬只顾着高兴呢,什么也没有进眼睛里去。没有小青在身边了,她向格强丢了一个羞涩的眼神。
59
接下来几天的日子,筱芬吃了晚饭以后就待在自己的屋子里,过去她也很少到什么地方去,不过她有时还是喜欢晚饭后到街上走走,顺便买点用的东西回来,这些天她哪也不去了,收拾了碗筷以后就催着老多到自己的屋里去做作业。她自己就静静地坐在床沿,慢慢地织着毛衣,织两针就扬起手长长地顺顺线,眼睛到处看看,耳朵也支棱起来听听外面的动静。她心里有事,她心里在期待着什么事发生。
那是既盼又怕的,是既兴奋又紧张的。
这一天她想的这个事就来了,格强穿了牛仔裤,米色细羊毛套头衫,一双白色的旅游鞋来到了筱芬的房间。格强敲门时筱芬就知道是谁了,她开了门,说,哎呀,是你啊,真没想到。格强说,怎么不能来吗?说着就进了屋,脑袋还四处张望了一番。没有啊,当然可以来。筱芬说着。格强说,不敢来啊。筱芬说,为什么?格强说,门坎高啊。筱芬说,哪高了,你不也是一步就进来了吗?
筱芬让格强坐在自己的床沿,自己坐在椅子上,她刚落座,就听得格强说,坐过来嘛。说着用手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床沿。筱芬的脑袋里忽地像响了惊雷,她愣住了,自己还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
格强看着她,她却低低地垂了头。格强站了起来,走到筱芬的身边,伸出双手把筱芬拉了起来,筱芬的整个身子向下坠着,嘴里什么也不说,也不知道是愿意被格强拉,还是不愿意,格强一使劲,把筱芬提了起来,筱芬一站起来就像肌肉都没有了张力似的,一下子倒在了格强的身上。格强半是拖半是抱地把筱芬弄到了床上,他一下子把自己的身子压在了筱芬的身上,吻起了筱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