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哗啦地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让筱芬根本就没有时间好好想想,日子已经又走了一大截了。筱芬只能叹口气,就像小顾阿姨说的,人的命,天注定。自己就是这个命,不服又怎么着。筱芬是认命了,认命只能是被动地活着,干什么事都没有什么劲,就好像一个知道自己寿终的日子的人一样,只是在等待。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让筱芬振作了起来。一天,老多回到家以后,情绪特别低沉,没有进筱芬的屋看看小姨,就一头扎到了自己的房间。筱芬做好了饭,喊了他好几声,他才懒洋洋地出来了。筱芬问,你在干什么呢?老多说,睡觉。筱芬听了,急了,就喊道,你怎么能现在睡觉呢?你不做功课了。
老多闷闷地说了一句,我不想上学了。
为什么?你不想上学了,你……你干什么?谁养活你?筱芬喊道。
我自己养活我自己,我不要谁养活。老多犟着脖子说。
你自己养活你自己?哼,说得好听,你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代了,没有文化的人能干什么?你等着当叫花子吧。筱芬心里是恨铁不成钢。
那我怎么办?老多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筱芬见了,心软了,倒还没有想到什么,就接着说,老多,你想想,你将来不靠自己行吗?你要靠自己就要上大学,只有上了大学才会有出路。她边说,边拿了毛巾给老多。老多接了毛巾就用毛巾捂在脸上,呜呜哭了起来。筱芬觉得有别的什么事了,就问他,怎么了?
老多呜咽了一阵,才扬起脸,抽泣着说,又要交50块钱买参考书。
筱芬恍然大悟,说,这也用得着哭吗?话刚说完,筱芬就急急忙忙地到自己的屋子里,拿到自己平时背的那个包,从里面取出钱包,打开一看,自己急得一脊背汗,那些钱不到50块。过去总是母亲在操持着这个家,尽管筱芬有自己的存款,但是处理母亲后事等等一些事,都是花了钱的,存款几乎全都用完了。自从母亲走了以后,家就由筱芬来当了,每个月的工资领了就放到自己的包里,两个人花一个人的钱,自然是比过去紧张一些了,每月的工资几乎剩不下来,要存钱的计划也总实现不了。
筱芬不甘心,把整个包倒提了起来,里面的东西“哗啦”都倒了出来,一些零散的钱有不少,她把它们聚拢,数了数,再加上钱包里的钱,刚好56块3角钱,筱芬松了一口气,她拿着钱走到厨房,把钱递给了老多。
老多的事是应付过去了,可是筱芬的心事更重了,过去那些说不出的忧伤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筱芬第一次想到她自己和老多今后该怎么活下去。很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她一个人赚的钱要来养活她自己和老多。她仔细一想,竟想得自己浑身冒起汗来,要过好她和老多的日子,是需要好好计划一下,手里的那点钱该计划着用了。筱芬想,就她自己的工资,每月俩人的生活开支是够了,但是,如果一个月、哪怕两个月再遇到一次类似今天这样的事,那该怎么办呢?也就是说,她必须有意识地从平常的生活开支里节约出一点钱,以备急用。
这样一想,筱芬倒有了一种拨开乌云见太阳的感觉,对于今后的生活有了明确的目标,自己要面对的也是柴米油盐这些具体的东西,倒比面对一些虚无的痛苦好多了。筱芬想,哪怕生活中只有一个目标——把老多养大,那也是值得的,是有意义的。
筱芬想得心潮澎湃,也对未来充满信心。可是,眼下又让她犯愁了。老多拿走了50块钱,剩下的6块3角钱是无论如何过不到月底开工资的时候的。怎么办?筱芬一时没有了主意。接下来的两天倒还没有什么,买菜是能应付过去的,可是肉是不敢买了,吃了两天没有一点荤味的饭菜,筱芬心里都觉得寡淡得厉害,心口处总觉得有一双手在抓挠,说不出来的难受。筱芬又把剩下的钱仔细分了份,一天有一个量在固定着,这样心里有数多了。这一天筱芬还拣了一个便宜,她下了班刚出厂门口就见一个妇女坐在地上数钱,她的旁边放了一对箩筐,一只已经空了,另一只里放着两把小白菜,一堆辣椒和几个茄子。筱芬路过时,看了看那个妇女和她筐里的菜,那个妇女就说,大妹子,买菜?筱芬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卖?妇女笑笑,说,反正是自己家种的,就剩这么一点了,你给我一角钱,好不好?筱芬听了心里一喜,暗想,这要是在菜场上买,还不得五六角钱,就很痛快地给了钱,拿了菜走了。
筱芬省了点钱,就盘算着给老多买顿肉吃,到了肉市场,看看这块,掂掂那块,一时拿不定主意,卖肉的女人就用眼睛冷冷地看着她,筱芬一抬头,觉得那两道目光就像两把刀一样。筱芬更不知道该买哪一块了。女人冷冷地说,这么好的肉,有什么挑的。其实,筱芬心里想的是想买一块小点的,她就想能打打老多的馋虫就行了。她正翻着肉呢,那边忽地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也是一个肉摊,围了一大堆人。筱芬看看,忽然明白,那里的肉便宜,她挤了过去,原来是卖骨头,尽管是骨头,但是骨头上留了不少的肉,很划算,筱芬就加入了拥挤的人群,奋力向前挤去。她到底是人年轻,又挤得有技巧,她是顺着墙边过去的,所以,很快就到了肉案跟前了,这边卖肉的是一个小伙子,看了看筱芬就拣了几块到肉案上来,筱芬一看,真是好得不得了,厚嘟嘟的肉把骨头包得严严的,后面的人也赞叹着,都恨不得自己能买到这样的。筱芬感激地看了一眼卖肉的小伙子,小伙子显然是有了一种成就感,他潇洒地拨弄了一下秤,说,一块一。筱芬就急忙掏钱包,心想,这堆骨头用来炖土豆、炖小瓜都是极其美味的。
可是,筱芬最终没有把这堆骨头拿走,她的钱包没有了,被偷了。筱芬含着泪离开了肉摊,后面响起了一片同情声。她实在是太缺乏防偷的能力了,也可以说,她从来就没有这种防范的意识。
筱芬还是哭了出来,她是回到自己的房子里的时候哭的,几块钱本不至于这样伤心地哭,可是,筱芬由此又想到了许多伤心的事,想到自己倒霉的身世,想到引起一切灾难的姐姐,她越想就越伤心,越伤心就越多的眼泪,最后都归结到自己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
48
筱芬伤心完了以后,想到的还是怎么过完这以后的日子。她知道她不能靠任何人,但是,老多要靠她。
这时,筱芬想到了借钱。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可是,在这个她举目无亲的地方,她又该找谁借呢?筱芬长这么大,第一次想到了借贷这样的事,在此之前,尽管不是宽裕的家庭,但也到不了借贷的份儿上。就是到了这个时候,筱芬也没有想到找自己的哥哥,对于她来说,二哥实在是太遥远了,这种遥远不仅是地理位置距离上的遥远,更是心与心之间距离的遥远,这样的遥远常常使人忘记对方,这时筱芬真的是没有想到自己的二哥,一丝一毫都没有。
她首先想到的是老冯家,可是,她很快就把这个念头推翻了,想自己要真是这样做了,那就一点脸皮也没有了,最起码在冯家,在面对格强的时候,一点尊严都没有了。应该说,冯家是自己觉得最亲近的人了,要是自己开口,冯家一定会给自己帮助的,可是自己还好意思开口吗?冯家对自己真是仁至义尽了,不管自己和格强好还是不好的时候,冯家对自己都是一个样,倒是自己觉得心里很有愧了。当初,自己就那么坚定地和格强分手了,不知道格强心里是怎样的难过,也不知道冯家是怎样看待自己的。那时,自己一头扎到了新的恋爱中,一次感情的消失,对于自己是没有造成一点痛苦,而对于格强……她无法想象,尤其是自己今天落到了这样的地步,似乎对于痛苦的理解是深刻多了,可是,过去了的,还能再回来吗?
筱芬又想到了孙大妈,她知道孙大妈也是真心疼自己的人,也知道孙大妈喜欢自己,是把自己当她的女儿来看的。筱芬想了想,自己还是没有赞成这样做。她想孙大妈干街道工作,什么事在她那里都成了整个街道的事,她倒也没有什么坏心,可是,让整个街道的人都知道自己借钱用,这无疑是有一种在众人面前脱光衣服的感觉。
筱芬就这么苦恼着,这个事放在别人身上也许不是什么事,但是放在筱芬身上就这么难,这毕竟是筱芬的第一次。
第二天天阴了下来,像是要下雨的样子,筱芬让老多带了雨伞走,老多哼了一声,说,哪有雨啊?没有拿伞就走了。筱芬自己带了雨伞,上班去了。一路上,筱芬就觉得天低得让人难受,在房子里有屋顶撑着,感觉不到天。走在路上,天就在自己的头顶,越压越低,似乎随时都有压到自己头上的感觉。筱芬几次想撑开雨伞,但是,天的确没有下雨,没有下雨也没有烈日,撑开雨伞的人就是有毛病的了。
老屋的房顶上,生了旺旺的小草,风一吹就摇摆着身子,像木偶人一样,被摆弄得快乐。僻静的小街上,石板路上生了一层绿绿的青苔,一条街都幽幽的。向北走去,越走越走到郊外,地里的玉米长得有腰那么高,这时也在风里一摇一晃的,像是告诉筱芬它们做玉米很快乐。筱芬也好像真的觉得做一个人还不如做一株玉米一样,低了头匆匆走着。
忽然,筱芬的身后响起了一个清脆的声音,干什么呀?简直像赶街一样。
筱芬回头一看是厂里的阿丽,阿丽穿了一件大红的紧身薄羊毛衫,一条黑色的筒裤,她本是很丰满那样的人,穿了这一身,人就成了一截香肠。阿丽不管在任何时候,她的脸都是红润油亮的,这一天,她的嘴唇上还涂了口红,整个人的感觉就好像才从澡堂里出来一样,热腾腾的。
阿丽走近筱芬,哎呀,你怎么穿这样的衣服?像个老太婆。
筱芬原本也没有在意自己穿的什么衣服,现在叫阿丽一说,自己急忙低了头看自己到底穿了什么,一件青灰色的外套,加一条青灰色的裤子,这是自己每天穿的,从来也没有别样的感觉,叫阿丽一说,尤其是跟站在面前的阿丽一比,自己真的像一个老太婆了。筱芬心里酸了一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笑。
阿丽问,你不高兴?
筱芬想,我真的不高兴,可是怎么就让你这个高兴的人看出来了呢?她没有这样说,只是苦着脸摇了摇头。
阿丽说,别说,你这种愁愁的样子还真的好看,你知道吗?就是你身上这种忧伤,让你始终不一般。招人怜爱啊。
筱芬哪有心情和阿丽说这些,就很想走开。阿丽一点与她分开的感觉都没有,又说,筱芬你一定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吧?见筱芬真的用迷惑的眼光看着她,她说,你是有价值的,知道吗?也就是说,你是很值钱的。
一说到钱,筱芬的脑子仿佛被洗了一下,忽地来了精神,她冒出了一个念头,何不找阿丽借钱呢?其实阿丽论工资和自己差不多,但是,感觉阿丽很有钱,这两年她总有新衣服穿,她的手表也是隔段时间就换。她听了阿丽的话后,说,怎么值钱?你还能把我卖了啊?
阿丽哈哈大笑起来,这年头能卖的东西真的很多,不过倒还没有听说卖人的。她笑完以后,说,你真的该出来走走,好好交点朋友了。你想想光指着我们的那两个工资,虽然说饿不着肚子,但是要过好日子,要穿新衣服还是不行的。筱芬听了很赞同地点点头。阿丽又说,现在和过去不一样,政府都提倡致富,听说农村都盖上小别墅了。当然我们不是农村。现在是只要你能赚钱,不管你怎么赚,懂吗?
筱芬越听就越有些不明白了,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想想她说的是不是都像格强那样开店呢?想如果是那样,自己可是干不了。筱芬没有接阿丽的话,她在心里下了下决心,突然对阿丽说出了自己想借钱的事。尽管阿丽是自己厂里的姐妹,平时大家的关系也不错,但是筱芬在说这话的时候,还是觉得用了推鬼门关的勇气。
阿丽听了以后,一口应了,没问题。接着说,你怎么不够用呢?话刚出口,她就又说,不够用是正常的,没关系,你要借多少?
十块。
十块?十块够吗?二十块,好吗?阿丽说着就掏自己的钱包。她拿出钱包,一打开,一沓十元的票子在里面,她拿到筱芬的眼前一晃,你看,多着呢。
筱芬执意只要十块,阿丽给了她十元,说,等哪天我带你挣钱。
筱芬拿了钱,向车间走去,心里却想着阿丽的话,眼前还浮现出阿丽钱包里那一沓票子,心想,我要是有这么多钱的话……倒不敢再想下去了。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赚不到那么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