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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就是这样的,一贯不喜欢在街上东张西望的筱芬,一转头就看到了骑在自行车上的老费,她惊喜地喊出了声音。老费停下了车,他们站在大街边上,筱芬说,你们是不是又到哪去了?她心里是特别想问姚丹心到哪里去了。

老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了下来,他支吾道,你……你还好吧?

筱芬听了老费的话,竟忽然鼻子发酸,她红着眼睛摇了摇头,老费说,别难过了,反正人已经没有了。他看了看筱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说,真的没有想到,头一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喝酒,他还说,他的诗歌要让世界发疯……

你说什么?你在说姚丹心吗?筱芬听到这儿后,打断了老费的话。

老费点点头。

姚丹心他怎么了?

你……你不知道吗?老费说。

筱芬紧张地摇摇头,眼泪紧跟着一串地滚了下来,老费见状把她拉到了一个僻静的地方,说,姚丹心自杀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知道。

筱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来的。晚上的时候,天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雨声悄悄地在窗户外面响着,喳喳喳的,像一群聒噪的麻雀,也像一群嚼舌头的女人。筱芬心烦极了,想这雨怎么就不来得凶猛一些、狂暴一些呢?来得有一点摧毁一切的气势。

筱芬拉开了灯,屋子一下子显得空荡荡的,连人气都稀薄起来。筱芬觉得自己整个人也是空荡荡的,只剩一个躯壳。她是在期待什么的,可是她不敢再想下去。思绪就好像是一股细流,就是有闸门把守,也是挡不住那点点的渗漏的,筱芬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的,她在想今天就这样过去了吗?就这样把灯线一拉让自己一个人留在黑暗里了吗?她真的不甘心就这样过去,她渴望这个时候发生一点什么事情,哪怕是一场恶作剧,一场虚惊都好,当然最好是听到有人呼救,在寂静的黑暗里,呼救的声音一定会像号角一样划破夜空的,也会划破她面临的孤寂和期待的。事实上依然是什么声音都没有,连一些在夜间活动的小虫子,现在也都偷起懒来了。

筱芬一动也不动地坐在自己的床沿,她的整个身子向下垮去,就好像一个用沙堆砌的雕像正在坍塌,如果她能看见自己的脸的话,她会看到那一张脸像是用油彩涂成的一样,那些平时饱满的肌肉正在油一样的流淌。

忽然,她的身子突然哆嗦了一下,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是敲门的声音,“咚、咚、咚”,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冲的了门边,“呼”地拉开了门,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什么都没有。她转身回到了床边,可是那个声音依然存在,跟随着她,她又竖起了耳朵,她一下子沮丧极了,因为她确定她刚才听到的那个声音,是自己心跳的声音。她用手紧紧地揪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她用的劲很大,身子颤抖了起来。接着眼泪顺着脸颊滚了下来。

筱芬的哭是没有声音的,泪水也像外面的雨水一样,是细小轻微的,接着又渗进了自己的身体。

突然,老多推门进来就喊道,我饿了,我真的饿了。

筱芬悄悄地用手背抹了下眼泪,她没有看老多,而是用手整理着床上的枕头、单子什么的,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老多就撒娇地说道,我饿了,真的饿了。

筱芬说,怎么到现在还不睡觉?说这话的时候她抬起了头,看到了老多的脸,她的心又莫名地哆嗦了一下。

老多也看到了筱芬,他还看到了筱芬脸上的泪痕,他说,你哭了?说着就走到筱芬的身边,一下子蹲在筱芬的面前,抓起了筱芬的手,那是一双冰凉的手,握在手心里像攥了一把铁丝,老多把筱芬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唇边。

筱芬立刻感到了一股滚烫,那个少年的唇竟像一束火苗一样,炙烤着筱芬的手指、手背,于是,她没有动,没有从少年的手里、唇边抽回自己的手,她感到获得了安慰。

老多抓着筱芬的手越过了那火苗一样滚烫的唇,爬上了那山峰一样的眉弓,浓密的眉毛像一片刚刚收割过的稻谷留下的谷茬,坚硬得扎手,那双纤细地手停留在那一片茂盛而坚硬的地方,来回游动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是在想什么的。手指继续游走,在那一片富有弹性的皮肤上,手指感到那一张皮肤是多么的辽阔,像阳光的纤维一样灿烂和温暖。在那火苗一样滚烫的唇边,女人摸到了少年那个圆润的下巴,那一双手像掉到了一个陷阱里,那么地让人感到猝不及防,无边无际,那一双手捧起了这个下巴,捧起了老多的整个一张脸。

老多喃喃道,好闻,真好闻,像高级奶糖。

筱芬声音软软地说,那你就吃它得了。说着,把自己的手从老多的手里抽了出来。

老多说,你以为我不敢啊?

筱芬说,你敢!你什么不敢!你大了,你连小姨都不认了。

老多不依了,委屈地说,我不会,我就是不会。

筱芬揽过了老多的头,她获得了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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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端午节就到了,筱芬自然是一点也没有想到的。是小顾阿姨来邀筱芬和老多到自己家里吃饭,依着筱芬的心情,筱芬是一点也不想去的。想自己不但没有和格强好成,不曾想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当初,姚丹心是经常到院子里来的,尽管筱芬和姚丹心的关系没有在任何一个正式场合被证明过,但是,筱芬想冯家总是有过议论的。现在姚丹心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冯家的人该是怎样想的。

小顾阿姨是亲自到筱芬家的,那时老多还没有放学,筱芬看了小顾阿姨,推辞的话竟说不出口了,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小顾阿姨是对自己、对母亲真好的人。筱芬就应了,说是等老多放学以后一块过去。小顾阿姨一脸的欢笑走了。

老多回来后,听了筱芬的话,先嚷了起来,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筱芬没有想到老多竟是这个反应,她想老多该是会高兴地应下的。老多到底是大了,筱芬知道说什么也是废话,就说,我已经答应别人了。你不去我自己去。

老多见状,就嘟囔了一句,去就去嘛。接着又说,连你都不怕,我怕什么。筱芬听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心里是堵了一样难受,但是,终没有说什么。

老冯家除了老大两口子不在,其余的人都在。菜已经摆上桌了,很丰盛。筱芬小的时候就喜欢吃小顾阿姨做的饭,总是有一种和母亲做的饭不一样的味道。自从母亲去世后,这是筱芬头一回到老冯家。饭间大家说了许多话,当然都是说一些社会现象,比如说个体户啊、投机倒把的办法啊,都是一些正在发生中的事。一点也没有提筱芬的母亲这样的话题,也没有谁说一句安慰这两个客人的话,想必是之前全家人定了同盟的。这样一来,筱芬和老多也随意多了。对于这一切,筱芬心里是明白的,明白了倒觉得心里一阵阵发酸,也觉得眼前的一家人是真的对自己好,只是自己怎么就对格强没那样的感觉呢?想着心里倒有些愧了。这时,格强倒是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夹了一片卤牛肉到筱芬的碗里,什么也没有说,看上去是极其自然。筱芬偷眼看了看他,格强的眼睛倒不看她,嘴里嚼着东西,极其粗犷的样子。筱芬心里倒有些难过了,心里想着男人啊男人,那么容易忘记过去。

说着说着,格强突然宣布,我准备开一个服装店。显然,他从来没有对家人说起过这事,大家都停了筷子,小顾阿姨说,都快三十的人了,还不正经说话。格强说,真的,我真的要开个服装店。四妹说,我赞成,人家北门街的那一家专门卖牛仔裤的小店,发财了。老三也说,我也赞成。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没有钱有什么意思。不是早就说了,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嘛。筱芬说,真的吗?格强一笑,说,真的。

那你的工作?筱芬又说。

办留职停薪。格强说。

什么是留职停薪?筱芬又问。

这次格强笑了,那意思是怎么连时下最流行的留职停薪都不知道,话没有说出来,只是说,就是保留公职,不发工资。

不发工资你吃什么?小顾阿姨说。

自己挣呗。挣多少吃多少。格强说。

只怕是要喝西北风了。小顾阿姨又说。

妈,你就不懂了,现在干个体的,没有一个人是没钱要喝西北风的。老三说道。

什么个体户?你不信问问孙大妈,那些个体户都是从监狱出来找不到工作的人……小顾阿姨话还没有说完,声音就小下去了,极其不自然地瞟了老冯一眼。

老冯显然是感觉到了,就说,格强,你想好了没有?怎么开始?以后怎么办?

格强看了爸爸,点点头,说,我已经考察过了,在中大街租一间铺面房,每个月的租金是100块,这是最好的口岸。一般是先预付半年的租金,再加上进货的钱,大约2000块就能启动。

2000块,从哪里找这么多钱啊?筱芬心里喊道,没有说出来。倒是小顾阿姨说出来了,你哪有这么多钱?

格强看了看爸爸,说,借嘛,大家帮帮忙嘛。

老冯说,我看可以,如果你想好了,总是有办法的。

这边说得很热闹,紧挨着老多坐的四妹,悄悄地把手伸到了桌子下面,在老多的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老多疼得差点叫出了声,终于没有,但是眉头是挤成一个大疙瘩了。老多还是没有把脸转向四妹,他低下头,很卖劲地在啃一块骨头。四妹目光很挑衅地扫了一眼老多,偏偏这一眼正好收到了筱芬的眼里,筱芬心里莫名地“咯噔”了一下,一股酸酸的潮也忽地涌上了喉头。知道自己是一点也不想再坐下去了,她站了起来匆匆告别,逃一样地走了,抛下了一桌愕然的人。

筱芬进了自己的家门,许久没有开灯。老多其实也是跟了出来的,只是他在筱芬的门前停了脚步,片刻就进了自己的房门,接着关死了门。这边的夜死一样沉寂,筱芬觉得自己就好像是一堆灰,一阵风就能把她吹得无影无踪的,她就这样没头没脑地走到了自己的床边,尘埃一样地落到了床上,她傻着一张脸,痴痴地看着某一个地方,耳朵里什么声音也没有,四周静得像进入死亡中去了一样……忽然,一声尖利的呼啸,像刀刃一样划过了她的心脏,紧接着她感到窗外仿佛狂风大作,风像一只巨手一样撕扯着窗棂,一下子吹进了屋里,堆在床边的那一堆灰,呼啦啦地消失了,在迷乱的狂风中,那些尘埃在呼叫着,好像在寻找那本是一个整体的另外的尘埃,空气里一片嗥叫声……

筱芬想自己一身的细胞是插了翅膀飞走了,它们钻出了筱芬的身体飞走了,留下了一个鲜血淋淋的躯壳,那个血淋淋的躯壳晃动在筱芬的眼前。

筱芬猛地扑到床上,她把头紧紧压在床单上,呜呜地哭了。哭声就好像被什么捂了似的,越发感到一种凄厉和心酸。

终于她哭累了,哭乏了,她平躺在了床上,却好像是在地狱里,脑袋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画面,是地狱的图画,还是现实的图画,她是分不清了。到了地狱该是没有灵魂了,没有灵魂了该是没有痛苦了。可是,她知道她有痛苦,有自己的灵魂不敢面对的地方。那是什么呢?就是不敢想,就是不能想,可就是那么地折磨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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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多久,格强的服装店真的开张了,铺面在中大街祠堂的旁边,紧挨着百货大楼,是做生意的风水宝地。因为街道是属于孙大妈的居委会管的,也占了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据说,开张的时候是放了鞭炮的,一条街的人都被吸引了。筱芬自是没有看到,格强是跟她说了的,但也没有竭力请求她去,筱芬就不去了。倒是连厂里的同事都知道了中大街开的服装店,店名叫“地平线”,筱芬想不明白这个店名的意思,只是觉得“地平线”比什么工农、红旗这些名字好多了。

格强有了自己的店,一天到晚地忙,还时常跑广州、福建去进货,在院子里很难遇到他。筱芬的生活依旧,每天上班,进车间,车床是开得熟极了,就是不想也会下意识地操作。机床是筱芬才进厂的时候进的,那时机身崭新,油漆极其鲜艳,像一些漂亮的积木。现在机床已经旧了,鲜艳的机身就好像透过一层茶色的玻璃看一样。听着机床轰隆隆的声音,筱芬就想,难道自己就这样守着这台机床一辈子吗?想了,心里却是非常非常地不甘心,这种不甘心会让心脏起皱,皱得很疼很疼。

进了院子就看见孙大妈风风火火的身影,脸上总是挂着笑,见了筱芬就说,这不,东头的张家老五要开店,我还得去帮他办执照去。这话是边走边说的,说到最后,人已经走出一大段了。

筱芬进了自己的家,觉得很疲惫,靠在床头就不想动。不动就想事,一想就想出了一堆的事,没有一件是让自己高兴的,沮丧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