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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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我仿佛一条鱼,突然被从山间的一条小溪捞起,随手被甩到一个陌生的热闹的漂亮的大池塘里,我躲在一丛水草旁边,忐忑地看着周围稀奇的一切,连个泡泡都不敢吐。

正式训练从第二天一早开始,每天上下午各三个小时,陆陆续续有人进队,个个都是个子高素质好,不到一周的时间,这个新的排球队人员齐整,但十五个队员有十四个是依汾市区的,只有我一个来自小县城的乡村。

每个下午训练完,队员纷纷骑着自己漂亮的山地车互相吆喝着回家了,我默默提着球回到宿舍,洗脸泡脚然后去食堂打上一份简单的饭菜。

教练给的钱很快花完了,武小易又借给我二十块钱,我根本不知道下一步的开销怎么办,坚持的后果是重创了父亲的心,他临别的话“当我没你这个儿子,你成龙变凤是你的造化”在我每个深夜,每个梦醒时分总是字字如锤敲打在心。

篮球跟排球是截然不同的技术,其他队员多少都有点基础,而我却要从最简单的垫球一传开始,每天到操场,别的队员垫一会儿球就去练扣球练发球了,只留我一个人对着墙壁,一下、一下、一下地重复着。很快我的胳膊开始红肿,但垫球技术丝毫不长进,往往垫不到二十个排球就不听话地跳到一边。

半个月后一个中午,我几乎弹尽粮绝,父亲托同事捎来了一百块钱还有二三十斤的粮票,拿到钱我先到学校后门口吃了两大碗炒面,想着父母没有抛弃我,大口吞着面我眼泪就下来了。饭后我去买了牙膏牙刷,不是没带,是我从来都没有刷过牙,每天清晨看到高三班的一个个蹲在水池旁满嘴吐沫子,才知道这是城里人的习惯,必须去做的一件事。

还了李教练及小易的钱,我把粮票交到食堂换了面票,又买了菜票,才觉着接下来的生活算是有了着落。当晚躺在宿舍,心情却有些沉重,因为父亲并无捎来只字片语。

接下来,生活开始无尽的重复:每天都是上午素质加基本功,下午基本功。日子如水,无论加糖还是加苦汁,淡淡流过,毫不犹豫。

转眼就是一个月过去,高三班的补习也结束,楼长将宿舍区的钥匙给我配了一把,也转身回老家了。教学区、宿舍区安静得掉个树叶都能听到,整个学校好像就剩下我一个人,每日里形单影只。

食堂也停了,我只好每天到学校后面的那条街买着吃,一大碗炒面八毛钱,加两毛给炒个鸡蛋进去。中午一碗面,晚上一碗面,偶尔犒劳自己加个鸡蛋,一周又过去了。

这日清晨,慢跑后加力量训练。深蹲一百公斤加半蹲二百公斤五组,随后是五组跳台阶。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营养跟不上,最后一组跳台阶,我一不留神,右腿重重磕在台阶沿上,我啊一声滚下看台,队友围上来,李教练也赶紧跑过来——三四厘米一个深深的裂开,没出血,但白白的骨头清晰可见。

队友田青母亲是医生,征求过李教练后,他很快就把自己的自行车骑过来,队友们将我架到他自行车后座上,队长石生扶着,田青推着很快到了医院。我们在门口等着,田青跑进去几分钟后,他母亲出来领我们到了处置室,酒精清洗后,告诉我需要缝合——我忍着疼赶紧说:阿姨,我对麻醉药止疼药过敏。

有点诧异,田青母亲摇头:孩子,不打麻药可以,但必须缝合。

我点头:谢谢阿姨。我能忍住。

一个弯弯的针在肉里穿过来穿过去,我强装笑颜看着,似乎看着别人的腿,缝合完,石生冲我伸出大拇指:硬骨头!

我哆嗦着嘴唇指着腿上当年溃烂留下的疤痕:疼过了,习惯忍着了!

田青的母亲非常善良可亲,给我包扎好,让护士去拿了些消炎的药,然后看看表冲我们说:到饭点了,田青啊,招呼你队友去咱家吧。

坐在田青家客厅,他母亲在厨房忙活,我们仨吃了个西瓜。

饭非常香,炖排骨加大米饭,我很想吃第三碗,但看石生放下碗,我也就放下了。大米在我们老家是稀罕货,只有过年或者红白喜事才有一大碗糯米饭加枣子,往往刚上桌就被一人一筷子吃完。

饭后田青把我送回宿舍,俩人刚刚躺下准备睡一会儿,李教练背着手进来了。问了问情况后马上开口命令:这点小伤不算什么的,不能练球下午去卧推杠铃练习上肢力量吧!

田青看着他走远骂了句:法西斯!

我苦笑着没吭气,只是挣扎着站起,瘸着腿扶着田青肩膀到了操场。

十几组卧推完,汗水浸到伤口,滋滋蜇得我吸着凉气,坚持又做了几组才结束。石生用自行车把我推到宿舍门口,随后跟田青说笑着走了。

挪进宿舍,将自己扔到床上,晚饭也没吃就沉沉睡去。

半夜疼痛将我弄醒,开灯,我勉强坐起来,有只蚊子嗡然飞过来,放肆地停到我胳膊上张口就开始享用,我一个巴掌拍过去,满手都是血。

火辣辣的伤口在纱布下犹如针扎,嘴干舌燥我摸过床头的暖壶,但一滴水都没倒出了,动动嘴我好不容易聚集了一点唾沫,将几个消炎药放嘴里慢慢吞咽下,药片在干巴巴的喉咙停留,酸涩的味道让我不停地吞咽着唾沫,总算下了肚。

疼痛让我无法合眼,不争气的眼泪很快就流下,不自觉张嘴就大喊了一声:啊……

黎明终于到来,我的嗓子已经喊得发不出声音,枕巾也已经湿润一大片。咬着牙我拖着腿,扶着墙壁出宿舍挪动着出了校门,看到路边一个早餐摊点,坐下要了两碗稀饭,尽管烫得嘴疼,但我呼呼噜噜就喝了下去。

嘴唇依旧干裂,但肚子里舒服了些。赶紧再挪到操场,因为训练时间到了。

这个早晨我卧推二十组没停顿,最后几组,我的胳膊几乎断了的感觉,但我咬着嘴唇,好像用生命里最后的力气一下又一下举着。李教练就在一边默默站着,看我结束吐出几个字:下午你休息!

中午吃了半碗炒面,田青跟我一起吃的,我把剩下的半碗打包当晚饭,后来田青把我送回来。他准备走时,我央求他去那个卖面的摊子上打了一暖壶面汤。

躺在宿舍昏昏沉沉的,从下午一直睡到不知何时,睁开眼窗外黑乎乎的,而我全身发冷,腿上的伤口更是犹如撕裂般的疼痛。

早晨实在起不来,李教练安排石生给我送了早饭,并转告我继续休息。

尽管一直吃着药,但接下来三天我几乎都在高烧中度过,白天还有队员过来,晚上实在难熬。

每个夜晚凌晨时分醒来,我都掉眼泪:老天爷,这种折磨啥时候是个头啊!我想家,想父母,想爷爷奶奶,他们怎么不过来照顾我?真不要我了吧?我想想,哭哭,空荡荡的宿舍楼静悄悄地就只有我压抑的哭声,蚊子飞过来飞过去,我不管不顾,任由它们随意叮咬——我的选择真的错了吗?我何苦受这份罪?但档案已经进入一中,只能继续煎熬吗?我回家种地好不好啊?

在宿舍躺了三天,田青母亲有个中午过来给我换了药,伤口开始逐渐不疼,转而开始发痒。我开始拖着一条腿坚持去操场练习上肢力量,一周后拆了线,我的上肢明显粗了一圈,先是肿,几天后消肿,我再次到球场,扣球的力度真的明显加强!

开学前一周,学校组织我们六个马上高一的体优生考试,说是按成绩分班。只是最后成绩出来,几乎不相上下,尤其是我跟田青一模一样的分数。

这不奇怪,我坐第一排,写道题给他们传一道题的答案。监考的李教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打趣我:在学习的同学里,你体育最好;在搞体育的学生中,你学习最好!

考完后,李教练宣布放假一周。第二天一大早田青和石生把我送到长途汽车站,怀着忐忑的心我上了汽车——这是长这么大离家最远、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父亲满怀着希望及兴奋,但最后被我的坚持当头击蒙的一次;没想到的是,这也是一次非常奇怪的衣锦还乡。

车到宜城,我本想去小舅家骑个自行车,但想起小舅一年的辛苦及最后的努力,真的没脸去,随即准备步行回家,巧合的是我刚出站就碰见刘胜的三姐夫骑个摩托车过来——麦子收割完毕,秋粮也种上了,没啥事就在汽车站附近拉几个人赚几个小钱——他自己说了这番话,见我不解愣神,他拍拍摩托车——摩的啊,来坐上,姐夫送你回家。

我坐上他的摩托车,第一句就问起刘胜。刘胜姐夫没回头:一个月前顺利应征,随后就去了新疆某个军区。

有些高兴有些失望。摩托很快到了关庄镇,我的意思是去我大舅家骑个车子回洞沟,但刘胜的大姐夫非送我到洞沟不可,并且说了一句话让我惊奇:我第一次骑摩托送为了上大学而放弃师范的,荣幸啊!

车到洞沟村口的山口,摩托车骑不上去了,我掏钱给他,他不高兴地说:你跟刘胜是兄弟,我就是你姐夫!再说,你是咱们镇的名人啊,我能送你是我的荣幸。

看着刘胜姐夫一溜烟走远,我很诧异他说了两次“荣幸”。

天已过午,我肚子咕咕噜噜地响,慢腾腾转身走上熟悉的、想念已久的老家土坡,脚底下突然黏起来,不远处就是我家的房子,爷爷奶奶家的窑洞,我好像个罪人迈不开脚步了。

尽管步伐沉重,但离家太久的感觉促使我一步步向着温暖所在走着。心里正在构思如何给父亲道歉,迎面碰到刘医生拎着药箱出来,看到我他很兴奋地站住:小伙子,有志气啊!我看好你!

愣住了,但仍礼貌应付了几句。随后陆续碰到村里几个人,都是冲我伸出大拇指:厉害,师范不上读高中!

为何父亲认为我混蛋的坚持,居然演变成一种荣耀?三年后,母亲解开这个谜。母亲说父亲回来就病倒了,两天水米不进,村里人都知道我铁板钉钉能上师范,见父亲回来都来祝贺,见父亲躺着都纳闷:没考上?

父亲见有人来就坚持坐起来,递烟后叹息:地区第一名考取了师范,依汾一中的也看上了,孩子坚持放弃师范去读高中,下决心上大学呢!我是有点感冒,孩子有志气我很高兴啊!

对外的面子他要了,但三年间,父亲几乎跟我一句话都不多说,高考前才去了唯一一次依汾一中看我!

一脑袋问号,满腹的忐忑,但我推开家门,熟悉的院落没有任何异常发生,父母姐弟都在,姐姐接过我的包,弟弟跑前跑后给我拿板凳倒水,母亲赶紧给我做饭。父亲在椅子上坐着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吃过饭我才发现父亲半个脸是肿的,还有道子深深的伤痕。弟弟悄悄告诉我,父亲去挑水摔倒了,我问啥时候,弟弟的回答让我有点惊奇——跟我伤腿是同一天的上午。

吃过饭,我跟弟弟去果园,父亲在我回来没多久就站起来拿着工具去修剪树木了。到了果园,发现父亲在一苹果树下剪枝,右手好像有点不太灵便。

闷头干着活,心里异常愧疚:我一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让父亲这般受苦,我不孝顺啊。如果去师范,这个暑假很多都会改变,父亲绝对不会受伤。

在家一周我拼命干着力所能及的活,给父亲的道歉在肚里转来转去就是说不出来,父亲跟我在一起干活总是默默抽着烟,四十多岁的他半头都是白发,消瘦的脸庞和愁苦的眼睛让我越发的不能自拔。

张和尚来家里拿过几次吃的,但当我不存在一样,很想问问他我的选择正确与否,但不知怎么开口。

临走前一天的晚上,奶奶跟母亲帮我收拾衣服被褥,边收拾边流泪,爷爷塞给我五十块钱,父亲依旧默默抽着烟一言不发,只是坐着看母亲收拾。

第二天一早到了汽车站,父亲给我买好票,看我背着包上了车,不等车开转身就走了。坐在车上,我看着父亲在摩托车上的背影,心里就一个念头:您放心,我会考上大学,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