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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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自此人生开始另一个轨迹。在此之前自己所有的付出,包括父亲、小舅舅的尽心尽力的努力,两个小时后化为一阵风,在这个备受污染的城市上空转瞬即逝。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个下午,根本没有觉着当年迈出的这一步有多么的幸运或者宿命,好像顺理成章那就是应该走的路,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摆在那里,我这个小螺丝不由自主地就靠了过去。

沿着马路慢慢向前走着,这座第三次来的城市夕阳普照,路两边的苹果树、石榴树、柿子树都挂着果实,熟了的没熟的没有一个人去摘,原因很简单,隔二三十米就有一个人虎视眈眈地瞪着眼睛来回瞄。

此时的心情不好不坏,铁板钉钉上师范没有给我带来和父亲一样的狂喜,但总算端上公家饭碗多少给我一些慰藉,我溜达着慢慢往前走,一个操场的大门突然出现在眼前。我站住往里面看:一群孩子正在操场上踢足球。我知道足球,但第一次在现场看到踢足球,不由进了大门,向操场旁边的台阶走去。刚坐下,我突然听到台阶背后的墙里面有人喊:传球,二号位……好奇的我沿着台阶向上爬,到最高处往里面一看,一群跟我差不多大差不多高的人正在打排球,一个不太高的秃顶教练抱着几个排球正在大声喊。

排球,尤其是中国女排,在上世纪80年代风靡神州,不夸张说是改革开放十年里最振奋人心的一个象征。不自觉我就绕过台阶下到排球场边,我呆呆地看他们热火朝天地练习,球衣胸前“依汾一中”的字样让我羡慕不已。

看了大约一个小时,天逐渐黑下来,我的腿都站麻了,怕父亲着急,我转身往回走。突然一个球从我头顶飞过,砸到不远处的墙壁上弹回来,我回头,一个队员喊:同学,帮忙捡下球。

我俯身捡起滚过来的球,单手把球扔了过去,看那位队员接住球,回头准备赶紧回招待所。

哎,那位同学等一下。

我再回头,看那位教练一路小跑往我这边来。

有点纳闷,我没干什么呀?心里有些打鼓。

跑近了,教练张口就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初几了?

我愣了下回答我是宜城过来的,来师范体测的。

他“哦”了声上下打量我一番,继续问:测得如何?

我略带自豪:地区第一。

这位教练眼睛一亮:素质不错嘛,你身高多少?

他有点咄咄逼人,一紧张我张口就来了句:一米多点。

哈哈,那位教练大笑,随后冲球场喊:大个,跑步过来!

一个黑糊糊的小伙子答应着跑过来。“来,你俩比比个子吧。”那位教练不容我拒绝就让“大个”站过来,“背靠背”,我似乎没法拒绝就跟一个湿乎乎的脊背贴到一起,我挺直腰杆,感觉还是人家高一点。

这位教练几乎跳起来看我们的脑袋高低,然后对“大个”说:你去告诉他们,发球十分钟解散。

看我发呆,接下来这位自我介绍姓李的教练开门见山:我想你到一中来,加入排球队。

犹如晴天霹雳,我有些发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教练看着我眼睛开始分析:师范没意思,你到一中打排球,三年后可以走体育特招稳稳上大学。

不置可否,脑袋一片混乱,结结巴巴:我是打篮球的,不会排球啊,大学能稳稳地上?

篮球不行!李教练很肯定地说,全省有几百个打篮球的,但打排球的你知道有多少啊?一百个不到,全省就五六个高中队,这几年基本都是连锅端到大学了!

我心跳加快,感觉呼吸都不顺畅了:那,我跟父亲商量一下吧!

不用商量了,我看好你,定了吧!李教练拉着我似乎不想放。

越过李教练头顶,我看着远处那些砰砰被击飞的排球,脑子很清晰,像有个钟摆不停摆动,过来:上师范!过去:上一中!

不知何时,钟摆停顿在一边不动了:上一中,那个破师范乌七八糟的不去又何妨!

我低头冲李教练狠狠地点了点头:好吧,我上一中!

李教练笑容满面:你在哪住?我一会儿给你送表去。对了,你的中考志愿填报一中没?

我茫然:没有吧!

不怕,要费点周折,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到!李教练冲我摆摆手跑去训练场,跑到一半突然回头:你叫什么名字?

我大声报出名号,转身大步向招待所走去,心情很舒畅的样子。

等李教练衣服未换、骑个自行车匆匆到招待所楼下大喊我名字的时候,父亲跟小舅舅苦口婆心已经说得口干舌燥了。

回忆中的时光总是一瞬而逝,现实中的时间有时却又那么难熬。二十年过去,我仍清晰地记得那间烟雾缭绕的房间,透过烟雾,父亲夹烟的略有些黑黄的手指在哆嗦。一个晚上我们都默默坐着,好像对峙的敌我。

天蒙蒙亮的时候,父亲站起来,叹口气说了句话,然后推开门出去了,一屋子被关了很久的烟雾迫不及待地跟着冲出去,我没动,脑袋里混混沌沌,坚持了一晚的观点似乎如玻璃般,被轻轻的推门声音震碎,四零八落。

我进了房间第一句话就是:我不上师范了!在父亲小舅惊呆的目光中,我第二句说出:“我要上依汾一中!”

父亲脸上中午酒后的红晕还在,笑容逐渐凝固:你说啥?

我还没说话,小舅舅上来摸我额头:晓风你去哪了?

等我叙述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父亲笑了:这不现实的,孩子,先端上铁饭碗,随后有的是机会继续发展。比如,可以继续去师大进修,也是大学生嘛!

小舅舅随声附和:师范每年都有保送依汾师大的名额,你毕业前我给你争取。

我没吃秤砣,但仍然铁了心,不管父亲小舅说啥,我就一句话:我要上一中!我就要上一中!

李教练的到来让房间里的尴尬气氛有所缓和,父亲不失礼貌地握手寒暄让座,我继续低头坐到床前,李教练看我一眼,然后不客气地过去把窗户全部打开:抽烟不好的。

父亲把手里的烟掐掉,开门见山:李老师,孩子的事情我们了解了,我和他舅舅的意思还是上师范,让您白跑了。

李教练摆摆手:不客气。这孩子是块料,不上大学就可惜了!这样吧,我给你们保证让他上了大学,如何?

小舅舅摇头要说话,父亲也要继续阐述自己的理由,但李教练一连串的讲话让他们只有听的份了。

等我到了一中才得知:北京体育学院毕业的李光明教练原本是田径队的教练,跟男排教练有意见后,他以体育组组长的名义批人家,惹得人家不干了。校长出面后,男排教练一句话:李光明不走我就走!而一中男排连续三年是全省冠军,当年刚挂了全国中学生排球试点学校的牌子。校长找李教练谈话,意思是让他认个错此事就过去了,李教练硬邦邦地来了一句:我来带好了,丢了冠军我辞职!随后,男排教练托人调到依汾七中,还将球队主力尽数带走。李教练急了,全省找苗子,我送上门他岂能轻易放手。

不觉天黑,开灯后,李教练止住自己的滔滔不绝:没吃饭呢吧,我尽尽地主之谊,走,吃饭去!

父亲摆手,小舅舅总算插上话:我们吃过了。感谢您,但这个事情不是小事,我们再商量商量。

李老师觉着实在没说的了,掏出一张表格走到我跟前:好吧,我等你们的消息。

顿了顿他把表格递给我:明天早上我过来拿表。

这哪是等消息啊,就是让我填表呢!

李老师走后,我们继续争辩,此时的我似乎有了撑腰的感觉,据理相争,毫不退缩,屋里火药味很快浓厚,父亲几次要起来揍我,小舅舅都拉着了。父亲坐下站起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小舅舅眼泪都快出来了,但我硬着心肠就一句:打死我,我也要上一中!

天蒙蒙亮了,父亲说了那句话:由你吧,就当我没你这个儿子,你成龙变凤是你的造化。

父亲推门出去,小舅舅叹了口气随后跟出去,困意袭来,我倒头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李教练已经坐到房间,估计很长时间了,睡眼蒙眬发现父亲、小舅都不在。李教练开口:你父亲他们回宜城了,临走把你托付给我,从今天下午开始你就训练,先把表填了吧!

孤独像潮水般袭来,但我站在潮水中无法躲避,坐起来勉强填完表格,头犯晕,肚子咕噜噜乱叫,父亲一分钱都没给我留啊,我怎么接下来的生活。

李教练满意地拿着那张“依汾一中特长生特招表”,笑哈哈地说:我一会儿就去宜城教育局给你调档!

我喏喏地说:我跟你回去吧,回去带点钱和衣服被褥什么的。

李教练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不用,你开始训练。这钱你先拿上吃饭用,住我给你安排。

我跟着李教练离开招待所,房钱父亲结过了,但就到当天12点前,我知道这是父亲逼迫我回头,李教练没走到学校也明白了这个事情。只是他强硬的参与让我们父子之间的斗法无法继续。

路过一个早饭摊,李教练帮我买了几根油条一碗豆腐脑。李教练吃过了,但坐着看我吃完结账寸步不离。进了一中,李教练似乎有些放心,一路走着一路给我介绍:这是教学楼,这是实验楼,这是图书楼。心里有些激动:比师范阔气多了。

进了宿舍楼,李教练随手就推开一层的一个宿舍,屋里正在抽烟的几个排球队员几乎惊呆,手忙脚乱找地方藏手里的烟头。心情大好的李教练没发火,皱了下眉头,指着一个两层床的上铺:谁的箱子,拿开!

几个人赶紧站起来,手忙脚乱把那个铺清理干净,李教练转身对跟着他身后的我说:你住那张床!先休息下。再转身指着站在屋里的两个人:大个、小易去我家拿床铺盖。

当天下午,我笨拙地拿着个排球对着墙壁一下下垫球的时候,李教练居然就把我的档案从宜城调回。父亲生气回去后给教育局学生档案处打了招呼:谁也不许提我的档案!估计李老师也想到了麻烦,从依汾走的时候还特意让一中的校长给宜城教育局长打电话,局长当然向着我父亲:不合规矩,我们也没办法的!

李老师其实已经有点失望了,但还是赶去宜城,本想提不出我的档案就去给我父亲继续做工作。只是到了档案科调出我档案,大喜过望,我的中考志愿第一志愿填的就是依汾一中。马上出示相关手续,按中考政策办了正常手续提上就走。

等父亲他们知道,李教练已经在回依汾的路上。气得差点掉泪的父亲叹口气对局里的同事说:我的孩子跟我玩了心机,填报志愿居然偷偷写了一中!

这真的是比窦娥还冤,我真的不记得自己填报志愿还写了依汾一中,好像在填报时候胡乱写的,依汾一中每年只录取地区各县前五名学生,当时知道自己百分百达不到分数的,我连关庄镇的前五名都难考了。

比起向左或者向右的选择,这个无心之举似乎更神奇。记忆里,“依汾一中”这四个字好像从来都没写过一样。

进入重点高中,每年大学升学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全省重点,全地区的家长基本都会说:这意味着一只脚踏入了大学校门,但我的感觉却是寂寞孤单,从来没有过的,刻骨铭心的。

走进学校正门,迎面就是一个照壁,上面书写着五个大字:请讲普通话!一眼望去,我几乎不敢开口了,一口难懂的方言好像遭到炮击,瞬间土崩瓦解。

走在漂亮的校园,只有刚上高三的几个班级在上课,但无论上课下课或者晚上到宿舍,我所看到的都是安静,偶尔同学走过也个个低头匆匆,就算碰到在校园转悠的学生,手里也是捧着书本,嘴里轻轻念叨着,旁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