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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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宜城初中的铁门在我背后咣当关上,我没有回头灰溜溜出县城,麻木的脑子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还有姥爷冷冷的面孔时不时就出现在脑海里——似乎还在说着什么话,比画着什么动作。

我一路狂奔,自行车被我蹬得稀里哗啦响,故乡就在不远处的前面,而路两边的树飞一样向县城方向倒退着,越行越远。

路过关庄镇,我没有停留。原本父亲留话给舅舅说让我去联校找他,然后将铺盖放下再回家。但我的肉体就像空白的大屏幕,一年来的一幕幕犹如阴黑的天空,姥爷仍旧在我大脑里冷冰冰说着,我没想起停留,也不愿意停留。

出了关庄镇,一路上坡,我低着头拼命骑车,不知道何时开始飘雨,雨水汗水顺着我的脸颊肆意横流,涩了眼睛就抹一巴掌,天地间仿佛就我一个人是活动的,到处死寂一片。

雨渐渐大起来,路上泥泞不堪,自行车越来越重,直到两个轱辘沾满泥土后不再转动,我摔下自行车,然后疯了样爬在自行车跟前,用手抠出挡泥板里的泥巴。

站起来扶起自行车再骑,但路太黏了,骑不了两步又堵了,车架上的铺盖早已经湿透,沉甸甸像条装满粮食的麻袋。索性不抠了,我推起自行车,几乎是拖拉着不转的车轮向前移动,两条车辙在身后很快流满泥水,隐约可见。

似乎看到故乡村口的打麦场站满了人,似乎听到身后追着很多人,很多声音汇到一起,但姥爷的声音最刺耳,就如偶尔回头看到的满地流水但那车辙泥水最突出:什么第一?打老师是全县第一个!什么“吃公家饭”的?做梦吧!

就要到村口了,实在没力气了,我扔掉自行车,扬起双手,抬头任由雨水冲刷脸庞,想喊,一个字也喊不出来——头脑突然闪现出一个念头,然后心里挤出一个字,在胸腔里来回蹦跶撞击,“死!”我蹒跚着向前,绕过村口就开始顺着山坡往上爬,艰难处手脚并用。

在三洞五沟,最高的山头就是鹰嘴岩——杏林沟跟张家沟被一座山隔开,山头光秃秃,但向着张家沟的方向突兀伸出一块巨石,最前面有俩窟窿,巨石下方不平整,最前面有个弯像极了鹰嘴。山里的孩子大多爬上过这个山头,但站到鹰嘴石几乎没有。鬼使神差,我茫然穿过风雨爬上来,不知怎么回事就站到鹰嘴石上。

山风像鞭子,雨点像鞭子上的刺,我裸露的皮肤被密集地鞭打着,呼吸都困难。

哆哆嗦嗦艰难张开眼睛,眼前深不见底的山谷一片苍茫,没有畏惧没有胆怯,心里那个字蹦跶撞击的力度越来越强。一咬牙心一横,正准备跃出,迎面一股劲风呼啸而来,像两只手摁住我的肩膀,让我站立不稳后退几步,踉跄倒在巨石上。

风雨仍在,我仍在。

挣扎着坐起来,张嘴吼了一声,劲风灌进嘴里,然后进肚子把那个字死死摁住,不由颓然再倒下,感觉自己跟巨石跟大山一起在风雨中无力飘荡。

不知多久,我迷迷糊糊回到山头,连滚带爬下山返回扔自行车的地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弯腰我扛起车子,蹒跚着一步步走回家。

正在门口纳鞋底的母亲一抬头,看到一个浑身湿透的泥人扛着个自行车进了院子,她一针扎到手上,吸溜了一口凉气才发现是我。

洗涮干净,换上衣服,我哆嗦着毫不隐瞒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母亲,只是爬到山顶走上鹰嘴岩的事情没说。母亲伸手就要扇我,但叹了口气又放下胳膊:你就作孽吧,老师也敢打!

我两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承认这个事情是犯浑:我错了!

母亲没再言语,起身去做饭,我浑身发冷,上炕裹上被子仍像筛糠般哆嗦。听着母亲切着菜数落着,很快迷迷糊糊睡了,睡着没多久意识里觉着自己不冷了,浑身开始发烫,火烧火燎。

母亲做好饭端到桌上喊我吃饭,睁开眼有点眩晕赶紧闭上:妈,我发烧难受。

母亲过来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赶紧披了块油布拉着我去了刘医生的诊所。

打了针退烧的,刘医生让留下观察几分钟——我那次过敏也吓坏他了。

等待闲聊间问我为什么这个点回家了,我低头不言语,母亲叹气说:打同学!打老师!被开除了!

刘医生惊奇:不会吧,怎么可能?

我愧疚地低着头。

刘医生沉默一会儿叹口气:咱三洞五沟你们这茬孩子,我最看得上你,怎么你也变浑了呢!

我无语想哭但强忍着。

刘医生伸手抬起我的下巴,指着窑洞中号脉方桌两旁的对联:你都看过多次了,这不是写着玩的!

不用看这副对联我都可以倒背如流,腿溃烂的时候每天都看好几遍。上联:膏能吃药能吃膏药不能吃,下联:脾可医气可医脾气不可医。

低下头,我再次说出那三个字:我错了!

想都不用想,在我说错了的时候,包括刘医生在内的大人们肯定会说:知错就改,还是好孩子。

还有他们也确实这么说了。但知道错了只是悔过容易,真正能改就要看是什么错了。还有,有些错误所要担当的后果是需要时间的,几年,几十年,甚至一辈子。

现在我仍在怀疑,当年那个十二岁的孩子为什么敢那么胆大妄为?为什么做事像个十七八的愣头青?为什么有时候思想又老成得像一个历尽风霜的中年人?为什么竟然敢站在鹰嘴岩上想结束自己短暂的生命?还有,是冥冥中什么力量把我拉回这个世界?或许那阵强风只是起于自己心底,退回人间是活的欲望还未完全泯灭而已。

不管怎么样,我仍要继续自己的生活;仍要历经苦难、颓废、侥幸、必然——然后成为三洞五沟第一个大学生招来羡慕、赞叹;仍要一次次离开,然后越来越风光地衣锦还乡、光祖耀宗;仍要亲眼看着一户户人家搬离,一片片坡地栽种植被没了庄稼,一间间窑洞坍塌长满青草;仍要一个人一次次站到鹰嘴岩上,直至故乡无处可觅……

麦子收割后的土地毛毛扎扎,松软的土地上有个别落下的麦穗恓惶地躺着。日子好过了,粮食不再是生存的问题,颗粒归仓似乎演变成为一种说教。早些年间割完麦子全村出动,一块块地到处捡拾麦穗的场面自联产承包第二年就逐渐消失,只有像我爷爷辈对饿肚子刻骨铭心、心有余悸的一些老人还在自己地里粗粗捡拾。

这是放羊的大好时机,羊会连着麦秆和麦穗一起吃,既长膘又不会吃撑着。吃饱穿暖,国家开始肯定私营经济,三洞五沟的羊群开始成群结队,毕竟山里到处是青草,这是发家致富的最快路径了。两年后,洞沟的羊群再次消失,不是政策不是瘟疫,而是有个更快的致富路——采矿。

父亲换到一起的五亩地,在积雪还没完全消融时,就栽种上了苹果树,麦子收割后,指头粗的苹果苗开始显现,小枝小叶开始伸展,生机勃勃。为防止放羊的将羊儿赶到地里,毁了苹果树——山里的羊真的会上树,蹄子爬树干上,只要能够着叶子树皮都会被啃得干干净净,九月份才重读初一的我,病好后,每日早早都要去地里看着,无聊透顶。

父亲有次回来在路边停下自行车,到了地里我正捧着本书在阴凉处入神。看我看的仍是武打书,父亲叹了口气,随即给我布置了个任务——挖个大水池,鹰眼泉的水正好从这块地边流过,挖个坑蓄水可以浇树。

这个水池我整整挖了一个月,刚开始还好,松松的泥土,后来就全是石块。铁锹挖不动,我拿钢钎一点点抠,手上血泡全磨成茧子才大功告成。随后我开始给水池底铺上石头,然后用捡来的破砖头碎石块砌起四壁,完美的跟张和尚父亲当年积德修的相差不多。这是我姥爷家人的性格,我家姐弟仨我最像我姥爷—— 一件事不做则已,只要做就力求完美,不惜代价。这块苹果园子四年后开始挂果,随后进入盛果期,这个水池子立了大功。弟弟上学全靠卖苹果的钱,舒舒坦坦到毕业。还有县城的房子。

看着清清的泉水逐渐灌满水池,父亲叹了口气:孩子,你把这劲头用到学习上,肯定能吃上“公家饭”!我点头但最终我也没用这劲头学习,只是最终还是吃上了所谓的“公家饭”。

我上班后四五年间,故乡的矿洞比三洞五沟的窑洞都多了,流淌了上千年的鹰眼泉干枯。无奈父亲花了几千块打了眼井,但很快再次干枯,加上苹果树过了黄金期,开始疏于管理靠天吃饭,只有秋天去采摘些还说得过去的苹果。随着退耕还林,这块给予我们家很多幸福的苹果园开始荒芜,杂草丛生,很快就跟山林连成一片。有一次深秋我跟刘胜正好路过,兴致勃勃去摘苹果,找遍果园也没发现几个比枣子大些的苹果。而我当年的杰作大水池早已经被拉矿的“四不像”压塌填平,无迹可寻——而这些当地叫做“机改”的“四不像”大多是经我手改造成——如果再次说起宿命,无心之举的必然结果就这么吻合了。

记忆中三洞五沟的条条沟都有泉,但张家沟的鹰眼泉是最特别的,四季流淌,甘甜神奇。如果故乡是我生命里挥之不去的梦,杏林沟是梦的衣裳,华丽多彩。那两眼泉就是这个梦的血液,一直流淌至今,欢快又静逸,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