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衣锦还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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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听小舅舅回来说,下午两三点到舅妈家,本来是要吃两顿饭,到了先吃,行了礼——就是现在的改口,再吃。当地主事的也知道路远不好走,两顿并作一顿,匆忙行完礼就往回走。尽管回来有去时压的车辙不用再铲,但雪里走车确实难走——帮忙的回来喘着气说,骡子累得见村就进。

怎么等都不见接亲的回来,眼看着天就黑了,主事吩咐开晚饭,然后派了几个人去迎接。我和弟弟饭后没多久就靠在炕上睡着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把我震醒,一骨碌下地欢呼:小舅妈终于娶回来了。

疲惫不堪的接亲队伍走进家门口时,姥姥一直抹着眼泪:总算平安回来了。

太晚了,迎亲的吃饭和新人行家礼同时进行,小舅舅小舅妈鞠躬叫妈的时候,新房里的座钟开始敲响,整整十二下。

接下来几天我都在复习功课,郑桐的笔记本帮了我很大的忙,但不知怎么了,往往轻车熟路的学习开始磕磕绊绊,我开始焦躁。

如果看过、听过、受过的这一切都是宿命,那接下来这几个月过完我几近崩溃,我的父亲在吐了一口血后再没提过“吃公家饭”的字眼,但我坚信这就是我的命,张和尚吐出的这几个字在我心里依然生根发芽——尽管我又返回关庄镇重新开始读初中,混乱的三年后我阴差阳错进入全省重点高中,父亲都没去送我,陪我去的他的手下吴老师在帮我安排好宿舍后说:你爸爸让我转告你,不要说没门子,就是有他也不会再过问你一个字!

正月十六天还没亮,父亲把我送回宜城县初中就匆忙返回了——全镇的小学都要在他那里领书领本。

进到小舅舅宿舍,本是我跟小舅舅床铺的位置换成了新的双人床——当然不是给我改善的,小舅妈在县城一个小学任教,每晚回我们学校,就是小舅舅的宿舍住——我呢,饭还可以过去吃,住只有搬到学生宿舍了。

这个所谓学生宿舍是一个大教室改的,进门后两溜大炕一左一右,我大致看了下,至少住三十个人啊。来得太早,大炕上一个铺盖卷都没有呢,小舅舅帮我找了个靠近炉火的位置铺好床便去忙开学的事情了,我在这个空荡荡的宿舍坐了几分钟,浑身发冷——负责生活的后勤老师估计还没来呢,没有生火的炉子冷冰冰,墙角一堆煤糕上蜘蛛结的网荡来荡去。

坐不住我出了宿舍先去找郑桐,没来。又转悠到操场溜达了几个来回,还是冷,干脆就绕着操场开始跑圈。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大汗淋漓的我看见很多同学陆续走进校门才返回宿舍。

宿舍里有人说话,推门正想打招呼,突然发现妈妈过年期间抽空给我做的绣花枕头被扔在地上——我扫视了一下,小舅舅刚给我放铺盖的地方,我们班一个同学正在铺床,而我的褥子被子被揭翻在一边,满是尘土。

我弯腰捡起枕头,宿舍还有另外几个同学站起来不自然地跟我打招呼,我恼火到极点,两个眼皮都在突突跳,强忍着弯腰捡起枕头看到上面全是脏污,再也控制不住,把枕头放到炕上回身顺手操起炉火旁的捅火铁棍,一句话没说抡起来就抽在正跪着铺床的那位同学背上,他“嗷”地叫了声翻身起来,我第二棍已经招呼到他的脑袋上,鲜血顺着他惊恐的脸颊流下。理智荡然无存,我看他嘴里骂骂咧咧,再次扬起这根铁家伙,几个看呆了的同学纷纷惊醒一拥而上抱我的抱我,夺棍的夺棍,我挣扎着,冷冷的眼神像刀子般始终没离开那个家伙,他一只手摁着脑袋的伤口,一只手指着我仍在嘴硬:你等着!你等着!

有俩告状的跑出去,班主任很快跑进来,瞪我一眼,赶紧拽着那个家伙去医院包扎了。我扔下捅火棍,过去把那小子的铺盖揭起扔到地下,拉过自己的褥子仔细开始铺床,铺完就开始整理书包。

闻讯赶来的小舅舅进宿舍扬手就给了我一个耳光,我梗着脑袋看了他一眼,低头继续干自己的事。小舅舅叹口气转身跑出去跟着去医院了。

这一晚那位同学没回宿舍住,同学们把他的铺盖捡起来铺到对面,我只是漠然,该干吗干吗,当什么都没发生。郑桐过来把我叫出去,先是嗔怪看我一眼,然后递过个包子:你怎么了?——这一捅火棍下去这位同学脑袋上缝合了十一针。小舅第二天早上从医院回来告诉我连住院开药带买东西赔不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没了。

随后,他把我从教室叫到他宿舍一个劲儿问我:你怎么变得这么狠?人家上学期就在那睡着呢,我不知道才给你铺到那的!你好好说不行啊,就算他扔咱枕头不对,你也不能往死里打人啊!

我低着头,问急了就一句:他活该!上学期刚开学就欺负这个欺负那个的,扔我东西欺负到我头上就不行!

小舅舅扬手又要打我,我向前迎上一步:打吧,什么疼我都受过了,我最亲的舅舅打几下没什么的!

小舅舅愣了会儿,挥手让我继续上课。

那位同学一周后回来上课,曾经飞扬跋扈的气焰消减很多,尽管小舅舅吼着让我把那个铺位让出来还给了人家,但他返校回来后晚上上炕前总要忐忑着先瞄我几眼。

随后,学校给我行政记大过,并在某个早操期间我当着全校师生做了检查。

处分看似很严厉,但舅舅告诉我这只是口头警告,没有上报也没有把这个装入档案。

小舅舅的用意是让我知道不要有负担,但我开始有恃无恐。

几年后,我拿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从依汾市返回宜城县,小舅舅当天中午请我下馆子吃饭,饭间谈起这次打架,我喝了杯酒挺歉意地说了些话——大意是一个冬天都在病,没处发泄,我那同学撞到枪口了云云。小舅舅那次喝多了,后来我把他背回学校的,他趴在我背上,一句话翻来覆去:跟同学打架不要紧,你为什么打郑老师?

那个午后,放了暑假的宜城初中静悄悄的,我把小舅舅放到床上,小舅妈帮他脱了鞋,稀奇的厉害:我们结婚快十年了,第一次见他醉酒啊——其实一瓶酒三分之二下了我肚,小舅舅平常是不喝酒的。

小舅舅翻身呼呼睡去,小舅妈递给我一块毛巾,笑呵呵地说:你小舅高兴啊,知道你考上大学了,昨晚几乎折腾了一宿,一直给我说这说那,说最多的是你那年生病还有第二年打学生打老师。我尴尬地拿毛巾抹着脸,汗水湿透了T恤。

走在这个曾生活学习过的学校,这个待的时间全部加起来不到半年的地方,这个给我在洞沟第一次挣得面子的地方,这个让父亲气得吐血的地方,我羞愧难当。

这次打架事件过去几周父亲才知道,此时他已经升为关庄镇联合小学校长,可以跟宜城初中校长平起平坐了——他没有训斥我,但在我们校长办公室坐了一个多钟头后,我的课程表开始改变——所有音体美课程统统不用上了,补习患病期间落下的课程——尽管小舅舅极力反对,作为体育教员他一直认为这些课程不是父亲嘴里说“就是玩,没有用”,但这个姐夫一贯的难沟通让他欲言又止,最后变通了一下——每天早晨学校田径队训练的时候我参加,跑二十圈锻炼身体。

这是难熬的几个月,上课不能耽误新讲的,课后还要补习落下的。我拼命赶了两个多月后,除了英语略差点,其他科目好不容易快赶上了却又生病再次住院,随后又休息在家一个月。

这一年五月,宜城县黄疸型肝炎大流行。

我们学校发现一例的时候,根本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只是每天都给熬大锅的茵陈水,每个学生都要喝两碗预防。各个宿舍也开始有专人打扫消毒,学校的公共厕所也撒满白灰。

后来发现这样无济于事,但已经无法遏制。先是我揍过的那个同学在体育课晕倒直接送医院查出几个加号,学校慌了,赶紧把一个宿舍的二十多人全送到医院检查—— 一半化验有加号,包括我——再随后全校有一百多人陆续被传染。

后来全县很多中小学陆续发现大量被传染者,这是当年宜城县最重大的事件,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吓坏了,很快以身体理由辞职。再后来,省里来了大批专家才抑制住这个传染病继续蔓延。

对于我而言,这点病痛不是什么问题——输几天液,打几天针,喝几天中药,一个月后就再次返校,但落下的功课却再也没有劲头补了。

返校后莫名其妙突然就不想看任何课本了,不仅追前面落下课进度的脚步停滞不前,就连上课也提不起兴趣,甚至厌恶。而此时学校门口出现个租书的小摊子,偶然发现后我开始每天抱着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废寝忘食,下课看,上课看,郑桐开始还提醒我,后来不闻不问了——我们明显有了隔阂,郑桐依然非常努力地学习,而我吊儿郎当从一个当时入校的好学生变成“害群之马”,沦落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坏学生”。

有个晚上,郑桐把我从宿舍叫出来,问我为什么这么自暴自弃,我看着她不置可否,然后问她借了一块钱——父母给的零用钱不够我租小说看,又不敢给小舅舅要。郑桐问我借钱干什么?看着她吊得高高的马尾辫、善良的眼睛,我厚着脸皮谎称要买一本辅导书。她从兜里摸出五元钱,递给了我。

第二天下午,数学课。我将早晨溜出校门租的金庸的小说《侠客行》放到课本下,正看到石破天在摩天岭练习气功……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桌上的文具、课本,包括“石破天”都被稀里哗啦全划拉到地上。我抬头看了下数学老师气愤的脸,漠然弯下腰一一去捡,数学老师飞起一脚将那本武打书踢飞到讲台前,我不声不响,将手里捡起的东西放到桌上,站起来推开站在面前的老师,迈步走向那本武打书。数学老师气极了,紧追几步从身后提溜住我的衣服领子大声喊:站住,你什么态度!

我挣脱他的手,弯腰捡起那本书,他伸手一夺,书被撕为两部分,我抬手就把自己手里剩余的那部分摔到老师脸上,纸片飞扬,全班同学都傻了……

数学年级组长——郑桐的父亲赶来时,我瞪着眼珠子仍在跟数学老师对峙。年后开学我那两捅火棍打出名气,这位刚从师范毕业两年的数学老师双手乱抖,嘴唇哆嗦,眼睛都红了,但就是不敢动手打我:

你滚出去!

我为什么要滚出去?

你不要上我的课!

我为什么不能上课?

你滚出去!

我就不出去!

你滚出去!

你怎么不滚出去!

……

可能是我最后那句话让郑老师气愤,也可能是跟我小舅舅关系好,把我和郑桐都当做自己的孩子,郑老师上去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我愣了一下,觉着鼻子酸酸的,伸手一摸全是血——我疯了一般一头撞向他胸脯,郑老师像一截木头轰然向后倒地,脑袋重重磕在讲桌的角上,鲜血四溅……就坐在第一排的郑桐跳出来去拉他父亲,但拉了几下没拉起,吓呆了的我班数学老师赶紧过去伸手拉郑老师,郑桐哭喊着将自己的手绢掏出摁在他父亲的伤口上。

正在教育局开会的父亲闻讯赶来,我正站在校长办公室里,父亲见了我二话没说一拳捣到我胸前,我后退两步漠然低着头,校长赶紧拉住他,父亲指着我:你,你,你……

鲜血从他嘴角淌出,父亲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咬着牙对我们校长说:转学吧,转学!把这个逆子转回关庄镇中学吧,让他打我!

第二天一早,学校就给我办好休学,然后等下学期开学前把我学籍转到关庄镇初中。

背着书包推着小舅舅的自行车,自行车后面夹着铺盖卷独自离开,脸上无所谓但心里很黯然。郑桐没有送我,她恨我!小舅舅没送我,他嫌我丢人!老师们,同学们更不用想了,没被开除已经引来不少非议。

只是他们都不知道,我是真的不想在这个所谓的县重点上学了,压力会让我发疯的。

那本武侠书落地的时候,我已经开始盘算这个结果了——我知道父亲当天在县教育局开会,闹腾下估计我就可以离开这个学校,但我没盘算到郑桐的父亲参与进来,且后果严重——脑震荡住院治疗,后来留下嘴角偶尔会下意识抽搐的后遗症。

看门的大爷鄙视的目光看着我到门口,才一言不发把大门拉出个缝。我推着车刚挤出去,大门咣当就碰住了,随后咔嚓锁上!

没有回头,没有停留,我骑上车就走,出了县城仍是梗着脑袋向前,但满脑子都是一年前小舅舅骑车带着小学成绩全镇第一的我,一路欢快。

此时的我就像一只嗡嗡叫的苍蝇,面对到处挥舞的苍蝇拍,灰溜溜落荒而逃,逃回故乡,那片当时想来想去唯一可以栖身的地方。

但,回家第一次变得这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