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雨桦
尤爱关东。
关东是我生命的故里。那里有我血液的源头,有我灵魂落地的根。
许多记忆,记忆中最鲜活,最坦荡,最亲近的往事、人情,都在那块土地上。犹如关东几千里平川,浩大、辽远而又神秘。若是夏天都是一样的作物,要么大豆,要么高梁,要么玉米;不像南方,一畦花生又一畦棉花,不过方丈大,不辽阔,来不及充斥视野,就被另一畦作物代替。
冬天,雪花飞卷,漫天大烟泡,一派银装苍茫千里。男人们这时出远门都爱抽旱烟,旱烟劲儿大,可以暖身子。旱烟和狗皮帽子同时成为男人的宝物。
女人则围坐在家里。炕上有泥做的火盆,通红的一盆炭火,偶尔也有一缕缕的蓝烟,那是没燃尽的生木炭。有了炭火,满屋蓬荜生辉。女人们一边飞针走线,一边聊家常,冻手了,就把手放在火盆上,烤烤。嘴馋的孩子还可以在火盆里趁女人不注意偷埋几个土豆,不一会就冒出土豆烤熟的香味。
在关外人的眼里,关东女人泼泼辣辣,能喝白酒,善抽男人粗粗辣辣的旱烟。关外人就说关东女人是不懂家规没有礼节的烈性女子。说就说了,没有人在意怎么评说她们,包括她们自己。
她们的性情和这块土地一样朴实而辽阔。她们也吃苦也耐劳。在缺米少柴的日子里,成为男人最后的精神支撑。我看见她们吞吃苦难吞吃树叶像吞吃面条一样,那一刻,再刚强的男人也忍不住纷纷落泪。
在关东女人温暖的怀中,我喝过她们的奶水,流着她们的血液。早年的时光,并没有足够的粮食供人们享用。土里刨食,大半岁月的时光却要忍饥挨饿。没有花头巾,不吃白面馍,把这些留给弯背的婆母和男人时,女人们一声不响,无怨无悔,依然每天去田里劳作,汗一把,泥一把,滚爬在日子中。
我了解关东女人,了解她们的性情、长相、说话的口气乃至睡相,就像了解我自己一样。
她们哭的时候,绝不像城里女人那样娇气,绵长。粗着嗓门,几声过后,就用衣襟把眼泪拭得干干净净。然后,挎着篮子走向自家的田里,摘回一些青菜或拔一些杂草。哭就哭过了,一切像不曾发生一样。男人们不会像女人哄孩子一样,说几句甜心的话。看过她们因为给孩子贪花两角钱买个玩具或糖球什么的,而被鲁莽的汉子揪着头发打过,脸青了,鼻子流了血,过了一个晚上,邻家的女人碰上了,嘴快的就问:又被男人打了?
女人赶紧回话掩饰,昨黑不小心摔到门框上了。找个借口,赶紧溜开。女人并不因此和男人分心。仍然一柴一米,守家过日。每天晚上,劳累了一天的女人并不急于睡去,而是坐在灯下,一针一线为孩子缝缝补补。每一张补丁就像一张口一样,毫不留情地吞掉女人一寸寸的青春。
忍耐与承受,在她们的身上,表现得无与伦比。
萧红的小说在30年代里就有过金枝、王婆、老胡家的团圆媳妇在经历了人生的不幸以后仍然对未来充满了热望、幻想,即使在最暗淡的日子里也没放弃过。
因为不堪压迫和屈辱,抗日妇女面对日寇的机枪扫射,不屈不挠,愤然投向江水。
一代又一代关东女人,老去,年轻,再老去,再年轻,生命如此往复。
关东的历史是关东女人的历史,久远而沧桑。许多女人在超越自己的同时,她们的双脚已站在民族的高度上。
这是一个国度,繁衍生息,民风淳朴,像一片树叶,一棵小草,平凡而朴实。众多的人生组成了历史。
邻里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见面自然搭话。不搭话,就被人骂做死性,连句话都没有。
一句“吃了?”“吃了!”就把所有的礼节都省了。手里还飞针走线忙个不停,多半是给自家男人做的布鞋。刚要坐到树底下凑一会热闹,就有半大孩子跑来,喊:“妈,我爹叫你呢!”
女人只顾跟女人搭话,不理跑来的孩子。孩子就固执地搡女人的肩膀或衣襟:“我爹叫你呢!”很久一会,女人才从说话的神情中悟过来:“知道了。”
孩子听到女人的答话才跑到另一边玩去了,女人和女人就笑,嘎嘎地笑,不掩饰,不矫情。旁边的女人都被感染了,相跟着笑,欢乐的眼泪流了出来。
这时,她们的心境仿佛收割后的田野,彼此一点遮拦都没有,就连每日啥时来身子又啥时有的都毫不掩饰,把心掏出来彼此交往。她们没有交际场上争名夺利的疲惫,没有彼此猜疑互相击打的烦恼。她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为利来,不为欲扰。
生命原本就是自然的,没有价位和砝码,不会附龙攀凤不会是非高低曲直。
关东女人啊,你的灵魂永远像自家的稻米一样,从里到外都是透明的无杂质的白。
关东女人和南方女人永远两种性情,两种色调。
有人把女人比喻成学校。
关东女人爽直宽容的性格使关东男人一样淳朴,厚道。在关东大平原的每一个城市,每一片村落,你喂养的男人、子孙,你延续的历史,你故去的祖先啊,都是一本无法用文字记录完的书,用灵魂亲不够的淳朴和坦荡。
关东女人和南方女人永远两种性情,两种色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