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撑不起来的天空,我宛若失去了独立的勇气,一个人徘徊,看着没有雨的北京城里,看着没有雨的校园里,一点点的春色缓慢地冒了出来,却更加想要像广场上的纸鸢一样飞回去,希望父母把线一圈圈地收拢来去回到家乡去。那些曾经的志向都涣散般溃逃在了渺茫的虚无中,模棱两可。乌云笼罩下,总是渴望下场雨,看看翠色,不愿在那些凌乱的春色里变得更加破碎。
期待的雨,终是顺着两颊落了下来。还是忍不住,在黑夜里将这片黑色的乌云凝聚成两行雨点,落在电话里。一时只是无言,只是告诉母亲想回家,想要回去吃那些精致的小吃,想要酸酸甜甜的最爱的糖醋小排,荷叶包起的炒饭,蘸了糖和糯米的藕,还有楼下小笼里正宗的南翔小色,细腻和略带些甜味,本已经习惯了北方的羊肉和大盘的饭菜,却真的想要抿一口小菜细细咂摸,更想要摆脱在北京的压抑和难耐的焦躁。
那一刻,我说我烦极了,不想读书,厌倦了大学生活的无奈和空虚,我只想回家。
电话里两头都是长久的一片无言。母亲没有说话,而我也说不出话。
大概是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这些。他们也很少和我谈这些。他们知道关心的大抵仅仅是生活而已,我如此烦乱近乎手足无措是他们始炒不及的。我曾以为我是坚强的,一个人怀揣着理想就奔到了北方,而且孱弱的身子也并不曾垮下,毫不犹豫地就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然而半个学期过去,顿然发现自己的生活日渐平淡,消磨去的志向仿佛不能再承载这一切了。坚强的外壳在灰色的北京城里顿时涣然冰释。
古城的苍凉给了我忧郁,我却无法用古城的深厚去化解。母亲的安慰也那般无力,只是劝我安下心来,只是劝我不要那么在意学校,若是不想看书就可以放下它。然而搁下电话,我却后悔那个电话让母亲担心,只能埋下头来一个人躲在那儿看着书架上搁着的许多本未及翻阅的书卷,还有我那些凌乱的笔记本躺在床边,接着默默地任泪水把眼前模糊。
一个多星期里,只有沉默,甚至后悔。没有再给母亲打电话,而那封犹疑的信笺还是迟迟地落不下笔。
搁下笔,看窗外。我不过是一只风筝,飞了那么高那么远,还是在天空中的一个小小的点,父母牵着风筝线仰头焦虑地望着。
我笔下的信没有写就,那个充满了北京浓浓烧烤烟味的晚上,我在北京的街道里独自走了很久,逛回寝室楼的时候,却有只鸿鹄把父母的信远远地从南方捎来,飞到寝室楼下的信箱。
坐在灯下,轻把信封撕开一道小口,展开信纸,慢慢地阅读写满了父亲的字的信。
父亲本是一个严肃的人,很少说话,乃至于对我的要求,都只有通过他那冷冷的目光和有力的拳头来表达——小时候一直吃着父亲的拳头,直到初中。为了纠正我看书的姿势,为了在早晨把我叫起来让我下楼晨跑,为了让我专心地做作业不要贪看电视,他的拳头和他的目光成了无言的武器。埋怨和反叛的心一直有,但恨恨地,我有了一双明亮的眼睛,也让我从小孱弱的身体渐渐地转好,也养成了早起的好习惯……这让我很矛盾。许是我的离开北飞,就是或多或少的一种逃离吧。
但是关于父亲,我知道的很少很少。我只知道他的生日,虽然每年的生日只是我畏畏缩缩地对他说一声生日快乐,然后就躲回房间去做作业;我只知道父亲写一手好字,因此我的字总是让父亲很是叹息,于是逼着我一直在寒暑假练字罢。我还知道父亲也是认真的一个人,严肃和不苟言笑的样子从他做事的细心和对我的严格要求中就可以知道。我最知道的是父亲是一个暴躁的人,他的拳头让我和他之间的距离相隔遥远,他看着我稍稍有些做得不好的时候就是拳头……父亲从没有和我说过他的过去,因为他对我是那样寡言,而我大多数难过的时候只是求诸于母亲,或者自己一个人走过。父亲在我的印象里是严肃和冷漠的。然而父亲的信,却告诉了我他也曾经有过的那段由激情而至惶惑的日子。我不曾知道,他曾经离开家乡下乡到农场。激情四溢地幻想着在连队里把块块海田开垦成肥沃的土地,也曾担起数百斤的担子挑在农场里,每日把汗水挥洒在土地里,喝着苦涩的海水,背着昂扬的斗志,我不知道,他曾担起了独自闯荡生活的担子,踏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豪情万千——在父亲18岁的时候。我不知道父亲也是面对了远离故土的彷徨,用激情去慰藉离乡的苦痛,用书本和写字去填充许多的闲暇时光。我更不知道父亲曾经因为面对那些人生的百态而变得消沉和疑惑,在下乡过后一年多骤然患了胃病,足足休息了一年!不是被一根根扁担压垮了,却是被理想退潮之后现实的苦闷和怀疑压垮了,那些经历不是课本上所设计的,是一个撞击的坎坷的过程,而经过了那场大病,父亲也学会了独立地面对人生……父亲的字里行间带着些苍凉的回忆,带着许多我并不知道的父亲的过去。我方才知道为什么在我高二的时候下乡学农十多天水土不服,骤然间在寒冷的秋日里患了胃病的时候,父亲那般熟悉地给我烧许多有益我身体的小菜,虽然不再用拳头,但还是用命令的口吻指点我的生活,悉心调养我的身体。
信不长,短短的三页,很快地读完了。我却在灯下呆呆地望着温暖的灯光发呆。趴在床上,目光散漫地不知道聚焦在何处,眼前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心中的疑惑和彷徨,只是淡淡地落了水位。隐隐地明白北京那些颓废的景色,可能不过是在不经意间用它沉重的画笔勾起了我心底的徘徊和迷惑。而父亲也只是告诉我由书本走向更广阔的生活是一个痛苦的蜕变的过程而已。然而从哪一条路走,去面对这些大学里的并不只有学业的生活,这条道路却是那样的迷茫。走过那段坎坷,父亲经历了一场大病,而我呢?许久的学业的荒废和生疏的笔迹,漫长的低迷和颓废,我的开学之后的烦恼也已经让我渐渐地支撑不起——身体总显得疲惫,课上也总在梦中走过,努力地逼自己读书,灌进的却是乏味而苍白的课本……如梦般地生活已经游离了很久,我的道路却又宛在那些遥远的飘忽的远方。
读完了信,思索了良久。走到电话前,犹豫半天,方才拨了家里的号码,响了几下,却又搁下了。已经很晚了,窗外的星宿也爬上了窗格,怎忍让自己的这种脆弱去打搅父母。
不多时,我刚打算就寝,寝室的电话却响了。是家中的来电显示把父母吵醒了。我披上衣服,拿起话机,到走廊里听着。担忧的母亲才问着我信是否收到,心情是否好些。我还是想家,想要去吃一点母亲买的零食,想要去看看雨,去看看山,去看看南国的景色。我只是想要去逃避如今的困惑,回到家里去平静一下自己的内心。我知道要去面对这些事实,可是我又不知道,如何去面对这个单调而冷峻的现实。
电话的那一头,母亲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寄些零食,那些我在北京买不到的天目山的笋干,那些略带味的春天的笋丝。
那是我很想吃的。北京的果脯甜甜的,还有冰糖葫芦,都是甜的,甜得有些腻。然而我想要的,却又不止是那些可以嚼的东西。我只是想要去逃避眼前的这种无法解决的困惑。我想飞回去,飞回巢儿,不要再在这里衔着苦涩的枯黄的枝条在风尘中行走。我问母亲,我怎么去面对这些压抑了太久的低迷。
母亲不答,话筒里传来的是父亲的严肃的声音。那般的简洁,甚至很冷。没有信里的温情的回忆和一丝人生的感慨,只是严肃地告诉我:“要整理这个学期以来的思绪,凌乱以至于繁杂,也可以慢慢整理,那便是成长。整理好了,明白了,你也就长大了。父母能够过问的不过是你的生活,在学习上乃至那些思想上,鞭长莫及。但是要去面对和正视这些问题,思乡不过是逃避,独立地在学校里面对这些事情,在他乡锻炼自己。”
没有安慰,命令冰冷有如常日。
父亲的话停了,电话两头都只剩了安静。内心真如父亲所说的那般如乱麻,又在何时能够整理起来。十多分钟我们都说不出话来。长途电话带来的嘟嘟的蜂鸣声在电话里间歇地传来。
末了,我只能说,我要睡,让我安静地想一下。父亲同意,就不及我再说上句话,把电话挂了。
夜色深了,我躺下去,眼睛却合不上。独自品味那种孤独和伤痛,在夜色沉沉里不知何时睡去。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等我收到母亲给我寄来的笋干的时候,我已经坐在春日的阳光下,一边看着书,一边品尝着甘甜的亲情化作的,成咸的,欢喜的笋丝。
风筝跌了下去,又飞了上去,虽然我知道也许某一天,可能还会跌落几回,然而,我知道,父母定在远方守望着天空上飞翔的我。
【后记】那是在3月底4月初,我大学生活以来最大的一个低沉的时候。刚开头的时候,看着北京陌生的春天,难以抑制的消沉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我都不知道如何去承受,只是想家,想那些故去了的春日。
不知何时开始,我的画笔下不再是清纯的蓝色和绿色,浓重的红色和黑色也染上了我的画笔。那些浑浊的颜色让我困苦不堪。我是那么容易受到物候的变化的影响,画图常常会画到深夜,然而并不满意。在夜色里吃很多的凉风,烧烤的烟熏着我,我却迷失在那片迷雾中。本来也会喝酒,竟然就在一个夜里喝了许多的酒,回来一个人对着天空发呆,终于还是忍不住告诉了父母。
父母本来说的话题,往往只是天气和身体,那一次母亲被吓坏了,安慰是那么的软弱,哭过了却又不知道怎么去走出这片消沉。杨絮漫天地飞,飞到地上铺了层雪。在飞絮的日子里收到父母的信。
时间的变迁,稍稍冲淡了我的不安和焦躁。
漫长地写了半个多月,写得很长很长;写完了,心情便就好些了。
时间的变迁,稍稍冲淡了我的不安和焦躁。留下串串成长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