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董婧宸
思乡的情绪悄然在心底泛开的时候,身在京城。
想念的,是细雨里浣洗过的,是氤氲袅袅的,是狼毫化开的一大片花青和石绿染出的春色。南国,总是不知何时有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于是濛濛的烟雨就散开了,春意飘荡在柳条飞过的绿色间,涤荡在青色泛开的积水里。细雨很舒服,不需携伞,便可径直穿过雨帘,看那水色温润地将万紫千红的春融化在和谐的一缕翠色里。下雨的时节里,常拨开水缀的珠帘,信步在青色里,轻踏过一个个池塘,任几朵水花儿溅开,浙淅沥沥的雨声响起,城市的倒影在积着的水塘里荡开层层涟漪。或坐在窗前,静听窗外,鸟儿飞去,留下一串串飘忽在清澈雨水里的春天里的音符。
然而这一切终究是逝去了。没有南国丝竹般的轻快肆恣,京城的春,像一阕凄怆的长歌,透着些慵懒与黯然。虽然迟至4月,春日仍不过半是慵懒地掩在柳条挂起的帘子后,悄探出半个脑袋而已。迎春金黄的花已近乎凋零,楼下那丛幽幽的紫丁香才初绽放,散着点点香气。草丛里浅色的二月兰或白或紫,大片大片地开了。可那些五彩斑斓的花并不乐意凑在一个时间绽露它们的笑颜,树木更是懒散地躲在春云下,连绿芽都不探出。这时节,走在路上,轻轻踩过的,仅仅是高大的白杨疏懒投下的枝影,树枝上连一点稀薄的绿色都不曾落下一笔。
青涩的细腻也不再,京城的颜色里透着些凌乱和躁动。乏雨的城市里,冬日的阳光仿佛依旧绵延在春光里,连树上、墙上、地上,都抹着一层薄薄的土黄,凝滞而沉重,甚至有些凋敝。姹紫嫣红的花随意地开了。隔年的枯黄的枝叶却依旧躺在裸露的土尘里,琉瓦红砖、雕栏画栋,颜色总显缤纷杂乱。走在这个翻了颜料盒,洒得满地都是浓重颜色的城市里,色泽并不和谐,许是少了绿色的缘故,倒有些颓废。鸟儿衔着几根枝条,掠过头顶,穿过空荡的树枝。冬日的冰雪虽已在和风里融化,岸边仍还是衰草靡靡,春日砌成了凌乱破碎的片断,再也写不出一卷从容散淡的长轴。这春日里,阳光灿烂。虽然也曾去过玉渊潭,想在有名的樱花下找些快乐;可那烂漫的春花间游人甚多,置身于这喧嚣的快乐里,更觉宁静的春天难觅。
窗外飞起了杨絮,草地上也似乎盖了层雪花。可漂泊无依的心绪,便同那些无归的飞絮一样寂寂无依。这干燥的日子里,甚至连片池塘都寻不到,又如何化作浮萍,去尽写思乡的缱绻情思!
依稀记得那时高三,在黑色的日子里用自比鸿鹄之志来填满空虚的作业。放下笔来,有时会看看浮云,有时会默默地望着北方,遥想着、憧憬着大学的生活,用那些埋在心底的理想,去抚平日日的作业带来的疲惫。固然离开家乡,父母多少是有些依依不舍,然而我就那样,硬着翅膀,就从南方青蓝的苍穹飞到北京这座城市。犹记得去年的秋天,干燥的日子里,去香山,在人山人海中采下几片红叶,遥遥地寄给南方的朋友和家人。走在金黄色的银杏落叶铺满的街道上,脚踩上去还带着清脆的金色。冬日里的飘雪,固然无法再远寄给朋友了,然而雪地里,曾经有过我的一行脚印,积雪上,曾经拂过我的温暖的一双手;和朋友一起堆个晶莹剔透的雪人,在风雪里欢呼;还一个人走过结了冰的湖面,感受那些寂凉的况味……我曾以为,这样平和的日子,可以一如既往地平静,一如既往地单纯。虽然大学和高中也的确有些变化,没有了固定的教室,老师也总是行色匆匆,时间更充裕了很多,连经济上也独立了些。闲来的时间,省一些钱买几本书,在日日归来后,静静地坐在寝室暖黄的台灯下,翻看着一行行的文字,任凭那些主人公们哭或笑,目光平淡地扫过字里行间,在文学中感受些他人别样的生活;或是和室友们聊到深夜,说些过去的同学老师们的逸事,彼此笑着走过。白天的时候带着课本去上课,上完了课就如同以前钻在曾经熟稔的习题中一样温习些笔记,然后就空出大片大片的时间。松散的生活里,我的光阴零碎地散布在校园里的藤架下,飘落在秋天的草坪上,冷落在冬日的白雪里。
父母担心过水土不服,饮食不顺,然而他乡异地的生活,既没有高三的压力,也没有繁重的学习任务,因此竟是没有一场病,也没有伤神的事,就这样平静无忧地生活着。
父母的那根线,本是牵记在千里之外的一个电话而已。电话的那一端,不过是许许多多不打紧的琐碎小事:钱够不够花,吃得好不好,天气冷还是热,身体。否舒服是这些琐碎的言语和叮咛,重复在每周一次的电话机前。然而这些问题,又怎么是问题呢:钱一般总是够的,少买些零食就多买些书看看,至于吃的么,南北方的口味固然不同,不过也就那回事,挑些喜欢吃的吃,看见那些难以下咽的麻辣的东西就不买。而天气的变化只要在出门的时候增添或减去些衣服,况且北京一年四季都是干燥少雨的时节,出门连雨伞都不用带,因此自然不必担心,身体也无大恙,和过去一样,早早地起床,下楼去做些锻炼,过着有规律的生活,每个月写一封家信回去,说说物候的变迁,拣些学校里的小事说给他们听,至于学业,则是自己的事情,素来很少和他们谈及。课本上的东西,该学的就学,若是累了翘节课在校园里晃晃也无妨,时间不过随着上课的时候慢慢推进在北国的秋里。叶子掉尽了,便是冬天;冬天到了,一个学期也到了尾声:到了尾声,也就是考试;考完试,回家;回了家,过年再离开。离别的时候不过是拖着自己的行李,和父母道一声再见,和祖父祖母以及外公外婆打上一个电话,一个人就牵着行李出了家门再一次踏入北京这座古城而已。仿佛一切顺理成章地随着那些叶子的枯荣如流水般就又一次飘到了北方,开始新的学期。
只是,春日渐渐到来,思乡的情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内心泛起淡淡的惆怅。离乡不过一个月有余,许许多多上个学期都不曾有过的怀念都一下子湿润了心,弄得泛潮而又无法遣去。
渐渐地察觉了生活的空虚和无奈,不知为何而空,却只是那种无奈地叹息。曾经想过读大学,可似乎大学的道路如此漫长。学校里的事情芜杂得像树上绑着的那些海报般五颜六色、杂乱无章。生活上也失却了往日的节奏,不知道飘到何处。我仿佛失去了方向,不知何时起迷失在这个校园里了,许是我在习惯了生活之后,又突然间在这座城市里发现了一道南北方难以弥合的文化的差异吧;又许是短暂的同学聚会的时候,看着往昔的朋友们各自远去在他们的大学生活之后,彼此的疏离而带来的远离故土的复杂情绪吧;或是因为这个干燥的春天,让记忆里所有温和的回忆都化作碎片在记忆中挣扎的缘故吧;又或者是……或者只是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却把自己的心头都掏空了一样,平淡的学习近乎磨平了自己所有的北飞的志向,而又不知道更高远的地方在何处等待吧,心底总是被莫名的烦恼吞噬而进入一片黑暗和焦躁。生活的琐碎和平庸,在突然中变成了空虚的无助。文字像是隔了层纸般飘在空中,书本像是隔了层现实浮在云里,而梦想像隔了层世界渺茫得很。一切过去的支撑不知何时溃退了,我变得莫名的焦躁。依旧带着课本像往昔一样坐在教室里,可我只是茫然地抄录下那些抑扬顿挫的讲课片段,却拽不住飞奔而去的心灵,想要在北方的旷野上呼喊。校园里,小小的土墙围了一片天空,就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如走在窄缝中一样。看书,复习,悠闲的散步都一下子紊乱了,我仿佛一下子茫然在这个世界里该做些什么,好像突然之间学习并不重要,然而又不知道除了学习之外还可以做些什么……染上了厚重褐色的古城,只让我在消沉的时候更加想要回家。
想家的情绪悄然地蔓延,又无法吐露自己的脆弱和无力,每周一度的电话里,又因为担心父母的惦记和牵挂,只把这样的叹息藏在心底。一度度地在电话前告诉父母生活很好,学习也尚好。搁下听筒却靠在墙上,在惨白的灯光下发呆。只是几度想落笔写一封家书去把这种莫名的愁绪写下,然而每每不过写了几行,又唯恐字里行间的忧伤惹父母担心,未及卒章,便在手心里,把信笺揉成一团扔向远处的纸篓。
停下了数次,只能静默地坐在一边,呆呆地看窗外飘起的飞絮。
大概我本非鸿鹄,不该一时任性就离开了南国飞来吧。看满志鸿鹄能扶摇直上九千里,身在他乡的我却不过像是一只牵在父母手中的纸鹞子,在风雨漂泊中摇摇欲坠。我那一端飞在北方,另一端却系着千里之外父母的一颗牵挂的心。放得再远、再高,他们依然担心风雨飘摇,记挂身体如何。隔着电话,他们依旧嘤嘤细语地诉说些不尽的叨念,改变的唯有他们日日变老,我日日长大罢了。
漂泊的感觉,那么深地在心底里划下伤痕。落在信纸上不知从何说起,说出口来又不敢吐露在电话里,却能把它安在何处?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自己要独自承担这份在他乡求学的孤独,走过这段失去了方向的日子,然而却怎么也抚不平这不安的情绪。抓过很多零食到寝室里一个人吃着,人大概是胖了,可镜里却憔悴了。书架上的书却无心再动,坐在寝室里往往是呆看着窗外的枝头和心灵一样空荡荡的,有时连室友们的话都在耳边嗡嗡作响般有些乱。桌上,很久都蒙上了一层灰。早晨不再起来读书,只是蒙在被子里面对黑暗的一片难以摆脱的荒凉。窗外,那些零碎枝条撕开了天空,也仿佛割碎了我心底的宁和,裂成一个个残损的碎片,留下许多惹着红色的尘土的碎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