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是天下第一师师长!”
陶勇不想提升。
不想提升?许多人颇为猜疑:不想提升,当兵干吗?不是有句名言叫“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
这是人们不明白陶勇的心思。他不想提升,是不想升个副司令,与其那样,还不如在老部队当军长。又有句名言叫“宁为鸡头不做凤尾”,这倒对了陶勇的心思。他是个遇事敢做主、爱做主,为了最后胜利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那种人,最怕做那种屁大个事也要层层请示、婆婆妈妈左右受牵制的官。“能叫我打头阵,老子死了也情愿!”陶勇就这么个脾气。
所以,让陶勇到兵团高就副司令,还费了陈毅一番口舌。
1950年10月上旬的一天上午,陶勇一身戎装,来到了上海市人民政府市长办公室门口,他再次整理了一下军装,喊了一声:“报告!”
屋里传来人们熟悉的陈毅的声音:“是陶勇吧,快请进!”
陶勇轻轻地推开门,陈毅站了起来,收拾了一下办公桌上的文件,走到靠窗的沙发前,让陶勇坐下,说道:“陶勇啊,你知道我找你来干什么吗?”
在陈毅面前,陶勇有一种既敬畏又亲近的不可名状的感觉,这种感觉既像是对父母又像是对兄长,这是一种长期领导关系形成的格局,也是长期浴血与共的体验,这种情感一旦形成,将伴随一生,无论地位怎样变化。由于这种关系,陶勇在陈毅面前爱说真话,既不怕撤职,也不怕杀头。他难得有这种低声细语:“还不是为那兵团副司令的事。”
陈毅自己也坐下,吐着长长的烟气,点着指头说:“陶勇,你这个人真奇怪,你不是要干大事业吗,调你到兵团当副司令,你怎么还不情愿?”
“陈司令,”别看陶勇文化不高,话却很会说,“我哪敢违抗你的军令呀,只是我这个人能力有限,好搞个个人英雄主义,说不定哪天我又会一个人冲到前头,让你挂心,又误了大事。我还是适合在军里待着。”
“你跟二十三军有感情,这我知道,那你就算嫁给二十三军了,永远不离开婆家?乱弹琴!你快收拾收拾,抓紧时间到兵团上任,我告诉你,九兵团有任务!”
“什么任务?是不是打仗?”一听说“有任务”,陶勇为之一震,像是换了个人。其实,他不想离开二十三军还有一点私心就是:他想带着这个军去打台湾。要是当了兵团副司令,可就没这么便当了。他以为从此打不成仗了,那几天,情绪是有些低落,但不会在战士面前流露。他看见警卫员那红扑扑的脸,又开起玩笑:“小家伙,想要媳妇吗?”警卫员被他说得脸更红了,不知所措地扳指头。陶勇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不会有仗打了,你就可以回家去娶媳妇了。”和平成了战将的另一种遗憾。
“任务我暂时不能跟你说,但肯定合你的胃口,不然调你干吗?”陈毅见陶勇已经接受,心情也开朗许多,自己又说开来,“现在告诉你也没的关系。你知道吗?形势发生了变化,美帝国主义把战火烧到了鸭绿江畔,毛主席命令九兵团赴朝作战。为了保家卫国,你必须立即去九兵团就职,发挥你这个虎将的虎威,打好出国这一仗。”
闻声进来的粟裕也插话说:“陶勇啊,陈总和我知道你在荣誉和待遇面前从不伸手,但是,当兵团副司令也是军队建设的需要,何况九兵团赴朝作战命令已下,希望你协助宋时轮打好出国第一仗,为第三野战军争光,为中国人民争光!”
看来,打仗的瘾头比烟瘾还大,只要有仗打,陶勇没什么不乐意的。他当即表态:“我坚决服从命令,到朝鲜一定打好第一仗,向二位首长报捷!”
10月的上海,已显出秋末的肃杀。树叶已经干枯发黄,随风飞扬,城市上空笼罩着一片灰蓝色的雾霭。而在这片天空相连的遥远的北方,一群黑色的鸟儿正在像波浪一样翻腾,那是美国的飞机,正向着北朝鲜狂轰滥炸。战争已经搅乱了刚刚开始的和平生活。在第九兵团,官兵们正在紧张地备战,军营中呈现出一派热气腾腾的景象。从机关到连队,从司令员到炊事员,每一个人都忙。出国作战对这些南征北战、鞍马未卸的军人来说真是既兴奋又渴望。
10月中旬,第九兵团所属的二十、二十六、二十七军,告别刚刚解放的大上海,踏上北上的列车,来到山东曲阜集结待命。
10月30日,人们敬仰的朱老总突然出现在第九兵团团以上干部面前,他是来作出国作战动员的。会场设在曲阜孔林孔子墓的享殿天井里。孔林,是中国儒家创始人孔丘及其后代死后埋葬之地。在这块占地3000亩的地域内,古冢累累,石碑林立,绿树红墙,幽深而雅静。那典雅、古朴的殿道建筑和石碑,依然记述着昔日的繁华之胜,昭示中华民族文明的源远流长。动员大会设在这个历史古地,自然也有着“仁义之师”的意味。当朱德在宋时轮的陪同下,登上主席台时,陶勇一个箭步上前,双脚并拢,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朱德紧紧握住陶勇的手,脸上深刻的皱纹里都是笑:“嗬,你就是陶勇?久闻大名,我是来给你们送行的!”
陶勇请总司令做指示。
享殿前檐下的主席台上放着几张破旧桌椅。入座后,朱德用他那浓重的四川口音对大家说:“同志们,我们又要打仗了!这次打仗不同以往,我们这次不是在国内打,而是要到国外去打,是到朝鲜同美帝国主义较量。你们第九兵团的第二十军、二十六军、二十七军是第三野战军的主力,在华东战线上打过许多漂亮仗。你们的宋时轮司令员,进过黄埔军校,红军时期是第三十军的军长,他骁勇善战,有勇有谋,是解放军中得力的战将。而你们的副司令陶勇,是新四军中的一员虎将,是陈毅开辟苏北根据地的一把斧头。第九兵团在宋、陶二位的指挥下,一定能打出九兵团的雄风来……”
朱德讲完话,向大家告别时,随手将一副望远镜递给陶勇,殷切地说:“你马上去打仗了,把这个送给你,一是物尽其用,提高利用率;二是战友之情,留作纪念。”
陶勇浑身一阵战栗,恭恭敬敬地从朱德手中接过望远镜,向他敬了个军礼。此后,他将这个望远镜视为珍宝,一直带在身边,闲来便拿出来擦一擦,欣赏欣赏。熟悉陶勇的人都知道,他平生最爱三件宝:好马、好枪、望远镜。
11月上旬,陶勇和第九兵团作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二批参战部队,从临江、辑安跨过鸭绿江。兵团指挥部随第二十七军从辑安过江后向预定的江界胜芳洞指挥位置前进。此时朝鲜战场形势出现逆转,美军先头部队进抵鸭绿江边。这里已是隆冬季节,寒风刺骨。沿途目睹朝鲜村庄因遭美机轰炸而呈现出千疮百孔的惨景,许多地方硝烟未散,熊熊烈火仍在燃烧,一些身穿白色衣裙的朝鲜妇女抱着孩子,蹲在残垣断壁旁,悲啼不已。这一切,陶勇看在眼里,恨在心头。当兵团指挥部进抵江界后,陶勇告诉政治部,通知各部队要抓住沿途美军野蛮暴行,作为教材,对部队进行活的教育。他也把发现的问题随时传达给下级。朝鲜的路况不好,加上部队又多,他的吉普车时常被堵住,有一次听说彭总的汽车也被堵住了,气得他下车骂了一通。陶勇也遇到这样的事,他对坐在后座上的参谋处长金冶说了一个故事:
那还是解放战争鲁南战役后,陶勇率领的第一师缴了很多汽车,一次部队行军,陶勇坐的小吉普车随队行动赶往前方,小车喇叭一直鸣叫,要部队让路,可是部队不理不让,陶勇叫驾驶员下车,问是哪个部队的。一个战士神气活现,骄横地说:“老子是天下第一师的!你是哪个部队的?”陶勇火了,下车冲着那战士吼道:“老子是天下第一师的师长,你把你们连长、指导员叫来!”那个战士一听知道坏菜,一溜烟跑去找连长、指导员。陶勇严厉地批评他们:“你们是怎样教育战士的!回去开个会,要整顿纪律!记住了:部队行军碰到汽车,一定要靠边让路,不然耽误了军机,我杀你们的头!”他回头叫司令部通报这个典型事例。他把这个故事说给金冶听,也是让他转达全兵团,行军要有个行军的样子,多有战功的部队也不能横行霸道。
毛泽东:你们完成了巨大的战略任务
第九兵团一到朝鲜,即投入第二次战役的长津湖战斗中。
当时的美国人十分嚣张。“联合国军”总司令麦克阿瑟狂妄地认为中国不会派军队入朝参战,道理很简单:他们自己还没站稳脚跟;而朝鲜人民军已无力抵抗,因此圣诞节前结束朝鲜战争如囊中探物。他的牛皮吹得太大了,事实上不但人民军拼死抵抗,而且隐藏在边界的志愿军一下过了鸭绿江。他探摸袋囊的手一下碰到一只刺猬,但他的那股傲气鼓励了他的军队。他们要迅速结束战争,以便回美国去过圣诞节。于是,在西线以美军第八集团军向北进攻,在东线以美军第十集团军等部向北进攻,企图东西夹击,于江界、惠山会合后,向朝鲜边界推进,达到占领全朝鲜的目的。
美国人像被烟火点着了屁股,野牛似的向前奔进。11月14日,东线美军已进至长津湖地区的新兴里、柳潭里一带;美七师第十七团已到了鸭绿江边的惠山镇。不能让美、伪军这样大踏步地前进了,借着这股士气,美军会变得像疯牛,难以拦住了。但对付他们的办法还是有的,那就是利用他们的麻痹大意,迅速实施有力的反击。
宋时轮、陶勇接到志司关于东线反击的命令后,立即召集军以上干部作战会议,研究作战部署。宋时轮擅长军事理论研究,陶勇思路敏捷,制定作战方案出手快,两人相得益彰。主持会议的宋时轮简单讲了几句开场白后,陶勇便很快拿出具体作战方案,提出根据长津湖的地形,采取分割围歼的战术,以第二十、第二十七军为第一梯队,第二十六军为第二梯队,攻击时间定在11月17日。
由于第九兵团仓促入朝,大多数部队还都穿着单衣。而此时朝鲜东北部气温已降至零下二十多度,部队除战斗伤亡外,冻死冻伤的很多。而且东线地形山高路险,人烟稀少,后勤保障跟不上。彭德怀也注意到九兵团的困难,要宋时轮、陶勇在歼灭美陆战一师全部或大部后,乘胜进攻咸兴、新兴,迫使美、李军从海道向“三八线”撤退,使九兵团能在较温暖的咸兴、新兴过冬。陶勇要求各级指挥员到第一线去,了解部队实情,鼓励部队不怕一切困难,不畏一切风险,不惜一切代价,勇猛进攻,分割围歼敌人。
作战部署确定后,陶勇感到兵团指挥部在江界距离第一线较远,不便指挥,他向宋时轮提出,到第一线去指挥第二十、第二十七军作战。宋时轮知道陶勇有胃病,入朝以后,天天过着一把炒面一把雪的日子,有时连续几小时行军,连炒面都顾不上吃,常常饿肚子。陶勇的胃病经常发作,疼起来头上直冒虚汗,得用手使劲顶着肚子。宋时轮本想等开完会后,自己到第一线去指挥,没等自己开口,陶勇就提出去第一线,他当然不肯,对陶勇说:“不用争了,你身体不好,还是我去吧!”
打起仗来陶勇不在第一线哪行?他不愿当这个副司令,怕的就是这一条。而且打起仗来他有点“疯”,没人能拦得住。对他这个既是优点又是缺点的问题,粟裕也是既喜又忧。喜的是他这种临危不惧、身先士卒,哪里危险就出现在哪里的作风,很能鼓舞士气,克敌制胜;忧的是他毕竟是个高级指挥员,他从血火中冲出,几经磨难,能活到如今实属不易,怎么能让这么个将才毁于一旦!许多像陶勇这样性格的将领已经随着职务的提升改变了“拼命三郎”的作风,唯独陶勇依旧。而又让粟裕捉摸不透的是,他每次都是火急火燎地冲出去,而每次你以为他已经“光荣”了,他又神奇般地活着回来了。有人说陶勇这种化险为夷的本事是因为他每次打仗腰里都带个护身符。后来才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护身符,而是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本。每次打完仗,都由他口述,让会写字的记下他这次战斗的心得体会。他把这个小本视若珍宝,从来不给人看。
陶勇笑了,跟几个参谋挤挤眼,宋时轮说:“你看下象棋,哪有主帅跑出田格子的?哪有主帅过河的呢?”说罢,带上几个参谋出了大门,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雪之中。
陶勇赶到前线,将指挥所设在山脚的一个小屋内,他打开地图看了不到十分钟,五架敌机就飞到头顶上轮番轰炸。屋顶上碎土瓦砾直往下倾,陶勇头上、脖子里、身上都是泥土。金冶要他赶快出去,到山谷里避一避。这时候陶勇哪肯走,他对金冶说:“你们要走就走,我这人虽然命苦,却生就一副铁骨头,天生的不怕子弹和炮弹。再说,我的革命任务还没完成,马克思哪会收我去呢?”说着,就摇通了电话,与二十七军军长彭德清通了话。据彭德清报告,原来侦察到长津湖地区只有美陆军第一师,美军第七师尚在惠山方向。谁知机械化程度很高的第七师一夜之间就从惠山移到了长津湖,向第一师靠拢了。
陶勇很重视这个情况,沉思片刻,一个新的分割计划在脑子里形成。他对彭德清说:“先打弱敌,美第七师比第一师战斗力弱,你们包围第七师,采取数路穿插的战术,先吃掉第七师。”
陶勇布置完毕,又电话命令第二十军围歼美军第一师,要求两支部队协同配合好,先将第一师和第七师割裂开来,而后逐点围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