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节似乎都以为万物虽不同形,不同才性,不同技能,却各各适合于自己所处的境遇。但《庄子》书中并不曾明说这种适合(Adaptation to environment)果否就是万物变迁进化的缘故。这一层便是《庄子》生物进化论的大缺点。近世生物学者说生物所以变迁进化,都由于所处境遇(Environment)有种种需要,故不得不变化其形体机能,以求适合于境遇。能适合的,始能生存。不能适合,便须受天然的淘汰,终归于灭亡了。但是这个适合,有两种分别。
一种是自动的,一种是被动的。被动的适合,如鱼能游泳,鸟能飞,猿猴能升木,海狗能游泳,皆是。这种适合,大抵全靠天然的偶合。
后来那些不能适合的种类都澌灭了,独有这些偶合的种类能繁殖。
这便是“天择”了。自动的适合,是本来不适于所处的境遇,全由自己努力变化,战胜天然的境遇。如人类羽毛不如飞鸟,爪牙不如猛兽,鳞甲不如鱼鳖,却能造出种种器物制度,以求生存。这便是“自动的适合”最明显的一例。《庄子》的进化论,只认得被动的适合,却不去理会那更重要的自动的适合。所以说: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天运》)
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秋水》)
又说:
化其万化,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
正而待之而已耳。
这是完全天然的被动的生物进化论。
(下)
上章所述的进化论,散见于《庄子》各篇中。我们虽不能确定这是庄周的学说,却可推知庄周当时大概颇受了这种学说的影响。
依我个人看来,庄周的名学和人生哲学,都与这种完全天然的进化论很有关系。如今且把这两项分别陈说如下。
一、庄子的名学。庄子曾与惠施往来。惠施曾说,“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但是惠施虽知道万物毕同毕异,他却最爱和人辩论,终身无穷。庄周既和惠施来往,定然知道这种辩论。况且那时儒墨之争正烈,自然有许多激烈的辩论。庄周是一个旁观的人,见了这种争论,觉得两边都有是有非;都有长处,也都有短处。所以他说: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齐物论》)
“小成”是一部分不完全的,“荣华”是表面上的浮词。因为所见不远,不能见真理的全体;又因为语言往往有许多不能免的障碍陷阱,以致儒墨两家,各是其是,而非他人所是;各非其非,而是他人所非。
其实都错了。所以庄子又说,“辩也者有不见也。”(同上)又说:
大知闲闲。(简文云,广博之貌)小知间间。(《释文》云,有所别也。)大言淡淡。(李颐云,同是非也。今本皆作炎炎。
《释文》云,李作淡。今从之。)小言詹詹。(李云,小辩之貌)。
(同上)
因为所见有偏,故有争论。争论既起,越争越激烈,偏见便更深了。
偏见越争越深了,如何分得出是非真伪来呢?所以说:
既使我与若辩矣。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耶?我胜若,若不我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耶?其或是也,或非也耶?其俱是也,其俱非也耶?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耶?(同上)
这种完全的怀疑主义,和墨家的名学,恰成反对。《墨辩·经上》说:辩,争佊也。辩胜,当也。《经说》曰,辩,或谓之牛,[ 或] 谓之非牛。是争佊也。是不俱当。不俱当,必或不当。
《经下》说:
谓辩无胜,必不当。说在辩。《经说》曰,谓,非谓同也,则异也。同,则或谓之狗,其或谓之犬也。异,则[马] 或谓之牛,牛或谓之马也。俱无胜,是不辩也。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也者胜也。
辩胜便是当,当的终必胜,这是墨家名学的精神。庄子却大不以为然。他说,你就是胜了我,难道你便是真是了,我便真不是了吗?
墨家因为深信辩论可以定是非,故造出许多论证的方法,遂为中国古代名学史放一大光彩。庄子因为不信辩论可以定是非,所以他的名学的第一步,只是破坏的怀疑主义。
但是庄子的名学,却也有建设的方面。他说因为人有偏蔽不见之处,所以争论不休。若能把事理见得完全透彻了,便不用争论了。
但是如何才能见到事理之全呢?庄子说:
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齐物论》)
“以明”是以彼明此,以此明彼。郭象注说,“欲明无是无非,则莫若还以儒墨反复相明。反复相明,则所是者非是,而所非者非非。
非非则无非,非是则无是。”庄子接着说:
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
这一段文字,极为重要。庄子名学的精义,全在于此。彼即是“非是”。是与非是,表面上是极端相反对的。其实这两项是互相成的。若没有“是”,更何处有“非是”?因为有“是”,才有“非是”。
因为有“非是”,所以才有“是”。故说,“彼出于是,是亦因彼。”
《秋水篇》说:
以差观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稊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
以功观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则万物莫不有;因其所无而无之,则万物莫不无。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则功分定矣。
以趣观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则万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则万物莫不非。知尧桀之自然而相非,则趣操睹矣。
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尧桀之自是而相非,即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的明例。东里面便含有西,是里面便含有非是。东西相反而不可相无,彼是相反而实相生相成。所以《齐物论》接着说:
彼是莫得其偶,谓之道枢。(郭注,偶,对也。彼是相对,而圣人两顺之。故无心者与物冥,而未尝有对于天下。)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这种议论含有一个真理。天下的是非,本来不是永远不变的。
世上无不变的事物,也无不变之是非。古代用人为牺牲,以祭神求福,今人便以为野蛮了。古人用生人殉葬,今人也以为野蛮了。古人以蓄奴婢为常事,如今文明国都废除了。百余年前,中国士夫喜男色,如袁枚的《李郎曲》,说来津津有味,毫不以为怪事。如今也废去了。西方古代也尚男色,哲学大家柏拉图于所着《一席话》(Symposium)也畅谈此事,不以为怪。如今西洋久已公认此事为野蛮陋俗了。这都是显而易见之事。又如古人言“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又说“不可一日无君”,如今便有大多数人不认这话了。
又如古人有的说人性是善的,有的说是恶的,有的说是无善无恶可善可恶的。究竟谁是谁非呢?……举这几条,以表天下的是非也随时势变迁,也有进化退化。这便是庄子“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的真义。《秋水篇》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