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邻摊卖的是羊杂碎汤,摊主是从延长县那边过来的,吆喝得格外动听:“葱花花,油煎煎,辣子调上红艳艳,谁吃谁言传。”我们觉得摊主吆喝得有趣,便学着他的腔调韵味大声续了一句:“谁吃谁掏钱!”摊主扭过头来笑道:“对嘛,不掏钱不得行,羊杂碎汤不能白喝,你们那瓜也不能白吃吧!”
在摊主的热情邀请之下,我俩来到他的杂碎汤摊前。循着香味伸过头去一看,那口大铁锅里漂浮着一层红红的辣椒油,随油翻滚着一块块诱人的羊杂碎。我和钟年年已经垂涎欲滴,问明一碗三毛钱,便一人要了三碗。摊主念我们知青卖瓜不容易,特地在每碗里多加了几块杂碎。我俩就着杂碎汤吃馍,各自风卷残云般把三个馍、三碗杂碎汤吞下肚。还不太饱,想再吃几碗羊杂碎,兜里却没有属于我俩的钱了。卖瓜的钱倒是有,可那是生产队的,说什么也不能动。只得咽一口唾沫作罢。那一刻觉得,真要吃个够,我俩每人非得再加三个馍、三碗杂碎汤不可。
正回味着刚才享用的美味,一位大模大样的不速之客出现了。此人是40岁上下的壮汉,头上勒个手巾圈。他刚一蹲下来,不问价就叫切瓜。我们给他切了一个十斤瓜,他三口两口不用一袋烟的工夫就吃完了。他抹抹嘴,理直气壮地对我俩说:“你们是下熟畔的吧?把账记上,可别记在我名下,记在你们队长杨福财名下,他欠我钱哩!”
我们当然不信,坚持要他掏钱,或是告知我们他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壮汉拗不过我们,只得留下自己的姓名和住址。我们还不罢休,又说:“你该不会编个假姓名假村子哄我们吧?”壮汉被我们问得不高兴了,正色道:“好娃嘞,你们该知道,咱陕北人、宜川人从不哄人!”看他说得诚恳,我们半信半疑地放走了他。
到了散集的时候,我们的瓜竟然一个都不剩,全卖了出去。数了数钱,有30多块!这在当年,可以说是一笔巨款,因为我们辛辛苦苦干一天活,挣九分工,工值才两毛七分钱。
回到下熟畔,交了卖瓜钱,村里人都说我们俩干得不错,卖了这么多钱,还记了这么些账。趁杨福财看账本时,我们问他认不认得那壮汉,欠不欠那壮汉的钱?杨福财想了想,点点头说:“他给咱村治过牲口,虽说没治好,也该给他钱。就把他那瓜账记在生产队开支里吧。”
钟年年指着账本问:“这些瓜账什么时候收?”杨福财说:“我看你两个都记全了,等秋后割倒了庄稼,到各村收回来就对了。”我说:“隔那么久,赖账咋办?”一旁的明珠子肯定地说:“咱这地方,穷是穷,可不会有人赖账。”
忙过了秋庄稼的收割、打场,杨福财说:可以去收瓜账了。按照我和钟年年记的瓜账,欠账人分布在北起延长县雷道河,南至秋林镇,西至交里公社、云岩公社的地域。于是决定分两路收账,我和八珠子去西边的交里、云岩公社,钟年年和根海南去秋林镇北去雷道河。还瓜账既可以付现钱,也可以用粮食折抵,所以我们需要吆喝着驴去。
收账过程很顺利。每到一个村,当初吃了瓜的人都无异议,个别人付了现钱,大多数人用刚收获的粮食折抵。有的人还记得我这个卖瓜的知青,会说上一句:“这后生卖了瓜还来收账,顶个人用哩。”有的人家男主人不在,家里的婆姨也认账,我们说该折抵多少斤粮食,那婆姨会如数拿出糜子或谷子或玉米,倒在我们预备好的装粮食的布袋里。
有的人家还让我们喝碗水,招呼我们吃饭。但八珠子对我说:“水咱可以喝,饭可不能吃人家的。”他接着解释说:“你想啊,咱收瓜账,人家如数给了,咱再吃人家的饭,不是占了人家的便宜吗?那就不对了。”我觉得八珠子说得有理,在收账的日子里,我们总是吃干粮充饥。
几天以后,我们吆喝着驴,驮着几口袋糜子、谷子、玉米回到下熟畔。
再过几天,钟年年他们也从北边回来了。钟年年他们的收账之行也很顺利,收回不少粮食来。
我和钟年年交换情况后都有些感慨:宜川人也好,延长人也好,留下的人名、村子名都不是假的。看来,还真叫那壮汉说对了,陕北人哪有哄人的?
(作者曾在陕西省宜川县高柏公社下熟畔村插队,退休前在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工作。)
梦幻青春
王侠
1976年4月6日,我们十八九岁,五男五女,全部来自北京,插队落户到陕西省宜川县寿峰公社桌里大队桌里小队。
大山之中寿峰川白水河蜿蜒流淌汇入黄河,河水绕山转一道弯儿,朝南的山坡上坐落一个村子,好似一条彩带上镶嵌着一串珍珠。桌里大队有五个小队(亦即五个自然村),就像彩带上的五颗珍珠。
桌里村有60多户,200多人,在川里算是大村了。桌里到宜川县走公路1976年4月摄于桌里知青小院。前排左起:杨丽娟、张爱民、王侠、张锦秋、李文华;中排左起:邱刚、书记李克勤、干部、干部、做饭婶婶及小孙子、队长李复兴;后排左起:王群、张革、记者、刘景伟、杨光伟、记者、记者、副队长薛宝山、方沈朝。
(土路)100多里,要翻老虎梁。若去公社要往下游走15里。
河下游与我们村相距11里的后峪沟村还有一个知青点,有十几个来自北京和西安的知青,大多比我们早来两年。这两个知青组自然而然像亲戚一样,来往密切。
县里的车把我们送到村边,有社员夹道欢迎。队里早就收拾好窑,烧了炕,还打了只羊鹿子招待我们。我们被引到知青点,这是一个川道上的小院,有3孔石窑给知青用,大的向阳窑是女生宿舍,侧面稍小些的是男生宿舍和厨房。
开始,队里派了个婶婶给我们做饭,待教会烧火蒸馍后,我们就自己排值日。每天留一人挑水、磨面、做饭、洗碗,其他人上工。
组长李文华,党员,大我们两岁,开始主持组务。屋前墙角种瓜点豆。
孵小鸡,买猪仔。组里决定十天一个休息日,干家务、开生活会。
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吃的记忆
我们是春天到的,虽然队里给知青分了两分菜地,但还没来得及种,冬我们的小院(1976年4月,方沈朝画)储的萝卜已所剩无几。当地人没有种菜的习惯,既买不到,也无法“化缘”,所以过了一段吃不到蔬菜的日子。有人拿出瓶辣酱,吃顿辣椒面,那就是过节。而我从小就不吃辣,只能眼馋地看着,照旧吃馍蘸盐。后来学着老乡到山上采点野蒜,润润口舌。
插队第一年,知青是有食用油指标的,但十个月了仍没发下来。当时队里不允许种芝麻,种了也得给拔了。猪也是不能随便杀的,要收购。因为它们都属于“资本主义”的尾巴,要坚决割掉。老乡吃的都是蓖麻油,我们也入乡随俗吃蓖麻油。蓖麻油也得省着吃,十个年轻人炒一柴锅菜,油在锅底摊开只有乒乓球的直径大小。现在想来,蓖麻油吃多了会拉稀,少吃也是正确的。
这样过了几个月,肚里的油水少了一层。大姐李文华想了个主意,绕村不是有条河嘛,去抓螃蟹啊。大家兴致勃勃地跑到河畔,翻开石头,果然见到纽扣大小的螃蟹在四处乱跑。我们七手八脚地抓了二十来只,煮了一大瓮汤面,美餐一顿。
承蒙大自然眷顾,我们还成就了另一顿美餐。一天,山上的老乡惊呼着到知青点来求助,原来是两条蛇扭在一起从窑背落到灶台上。蛇在当地被奉为鬼神不许冒犯,知青则大胆妄为,一位男生上去用锄剁下蛇头拎了回来,众男生兴高采烈剥下蛇皮,拿出珍藏的酱油膏,红烧蛇段!火太旺了,竟然把柴锅也炒裂了。在家都没做过菜,蛇好像很瘦,味道一般,可是精神盛宴很美。晚饭过后,大家都去政治夜校了,院子里留下值日的我收拾残局。碗里还有块蛇肉!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周围黑黢黢的,不是城市中能想象的黑,只有煤油灯的一星火苗在摇曳,……恐惧在上升,鬼灵精怪的佳肴亦不能浪费,……“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仗着《毛主席语录》打气,我一口吞食了那块美食!
下乡五个月时,我被调到大队林场,离知青组有七里地。林场在半山腰,山下一条公路(土路)曲折而过。一天,传来远处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我知道有知青来了,因为开拖拉机的大多是知青。果然,远远看到同组知青杨光伟开着手扶由远及近,到林场下面即大喊:“王侠!回村!”“玉米仓子倒啦!”看他很兴奋的样子,我问:“那有啥可高兴的?”“压死了一只鸡!”他立刻回答。
可怜仅剩的两只下蛋鸡还压死一只。我又问:“那也没啥高兴的啊?”“回去吃鸡呀!”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无语,他们男生比我们更盼油水呢。为了品尝一只鸡,还不忘喊我回去。我在想,正是远离家乡,才把我们变成了兄弟姐妹。
因长期少油水,且干体力活,年轻的我们各个饭量很大,男生有的一顿吃一斤半黄馍(玉米面发糕),女生也要吃七八两。我到县里学习,一天供应两顿饭,每顿一个小枕头大小的白馍(白面刀切馒头),有半斤吧,还是吃不饱,可想而知,无论是老乡还是知青,粮食都是不够吃的。一般早饭吃红薯、南瓜。干活时,胃里红薯会作怪,不断反酸水,导致我后来回城后二十多年不吃红薯。午饭比较实在,一般是黄馍,小米粥,咸菜,炒土豆、茄子、萝卜什么的。晚饭以稀为主,小米粥、汤面,配以黄馍、红薯、南瓜等。全年小麦很少,一年每人只能分到一升麦子,过年时做一两顿白馍。晚上的汤面一般是白面掺豆面做的。
各家可以养鸡、猪、狗、牛、羊、驴都是集体养的。我们也拿鸡蛋请老乡的母鸡给孵化成小鸡,但不断有各种天灾人祸,能活到下蛋也很不容易。
我们也养猪,但知青不会打猪草,又很抠门,牙缝里给猪剩下的很可怜,那猪像狼一样苗条矫健,能一下蹿出一人高的猪圈,跑到地里偷吃,屡屡被队长抓回百般斥骂也不思悔改。
下乡约半年时,在黄河东岸山西吉县农场劳动锻炼的父亲来村里看我,在县里和知青办的干部吃饭,我晚到了,父亲送走客人回来看我享用残羹剩饭。
在家连肉皮都不吃的我不仅高兴地吃光了所有的剩菜,还用馒头蘸汤把盘子都吃得干干净净。第二顿饭,我吃不下了,连声遗憾地说天太热路太远,没法带回知青组给兄弟姐妹们解馋。后来听说,父亲回家后是流着眼泪对母亲讲述此事的。
蔬菜短缺的情况后来有了好转。我们推举王群带领大家种菜,我母亲寄来北京四季青公社的菜籽。王群边看书边指挥大家整地、打畦、下种、浇水、施肥、拔草、间苗、打芽……奇迹出现了,黄瓜、西红柿刚长出几片叶子,还黄黄嫩嫩的,离地才一掌高就开始挂果了。而老乡的瓜果郁郁葱葱长到一人高还不开花。是种子好啊!在老乡的提醒下,男生们赶快进山砍了些细长树枝当黄瓜架。老乡选的树枝直溜溜的,搭出架子很整齐,而知青砍的树枝七扭八歪,搭的架子很丑,但挡不住硕果累累啊!我们把六个最先贴地长出的黄瓜留种,直长到哈密瓜大小,完全变黄了,才摘下来放在窗台上晾干。
结果只留下半只,其他全被老乡分了。我们的西红柿不仅结得多,而且个儿大还不酸,旺季一天能收获一筐。我们还种了扁豆、芹菜、莴苣、茄子、青椒、韭菜……知青的菜地绝对是全村最茂盛的。老乡频频讨要菜籽,王群也被誉为“王菜农”。后来队长也来要白菜籽,队里种了一大片大白菜,但地太凉的缘故吧,北京的大白菜在这里不包心。
粮食还是不够吃,一年过到三分之二时,组长李文华开会说:“粮食不够了,我们回吧。”于是,大家分拨回家。回家的人带回了各家家长到处找肉票买肥肉熬炼的大油。
秋天,队里分给我们两棵柿子树,自己打下来,将柿子做成柿饼,是我们一年的零食。队里还分核桃,新鲜核桃仁剥掉嫩衣甜甜的,再蘸上新鲜蜂蜜,其美味至今难忘,其新鲜、有机、绿色,更在今日上下求索而不能得啊。
上工
村中大树上挂着一块铁轨,就是钟了。每天干活分三晌。早上天刚亮,队长就敲早晌钟了,干到八点多。早饭后干前晌,中午由队长看日头照在崖上的影子决定啥时收工回家吃饭。后晌要干到天擦黑。收工后还要干干自家自留地的活儿。可以说是披星戴月。
男生每天的工分是10分,女生是8.5分,这是队里壮劳力的最高分,很照顾的。
播种方法很古老,最前头一个小娃牵牛;牛后面一个外前人(男人)赶牛扶犁拉壕;一个女子娃紧随其后撒种;后面一个外前人脖子挂着装满粪土的大笸箩,用手捧着粪抛撒;最后面又一头牛拉着个荆条编的片子,人站在片子上面前后摇摆,把土抚盖平;这一连串的人和牲畜缓慢前行,播撒着一年的希望。我当然是撒种的了,这活儿也不易。撒麦种要很均匀地一把一把地撒过去。玉米种子要一脚挨着一脚量着地,一步一点头地点下去,一天下来保准头晕眼花。
锄麦时,大家一字排开,每人四垄,气势磅礴地往前推去。我只锄两垄,麦草不分,还跟不上。
比较烦人的是起圈。牛圈,脚下的粪稀糊糊的;羊圈,跳蚤一蹦一人多高,此起彼伏;送粪需肩挑担子或推架子车,对刚下乡的女生是个考验。
比较高兴的是摘花椒,满树红灿灿,香气袭人。但要小心刺扎手。
冬天,一般搞农田基建,土方活儿,要些力气。
后来,队里给我们分了工,杨光伟个高体壮开手扶拖拉机,我去了大队林场,方沈朝去了水利隧洞工程,杨丽娟去养猪场,王群当队会计,张爱民当赤脚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