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到其他村,和要好的知青朋友玩耍,有时一走就是几天,而且逢集必赶,甚至还经常赶县城集,延长雷赤集,平日里时不时弄只狗,买几只鸡,改善一下生活,过着穷欢乐的日子。那时我们对将来很迷茫,我们想不明白,我们的父辈怎么一夜之间都成了“走资派”,我们这些“革军”、“革干”子女一夜之间也都成了“黑帮”子女,还美其名曰“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精神上的失落,生活上的反差,总有一种被流放的感觉,对上山下乡存在着抵触情绪,哪有心思踏踏实实接受再教育,都抱着听天由命的思想。至于今后如何,队里怎样看我们,年底分粮工分不够怎么办,甚至我们干活队里评多少工分,问都不问,想都不想,反正也看不到什么出路,玩世不恭,倒也逍遥自在。
自同伴走后,情况就不一样了,也不能总出去,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村里,连个过话的人都没有。那段时间,我的情绪极端低落、茫然,感觉自己就像崖畔上一棵孤独的草,在生活的尘暴中无助地摇摆,挣扎。
为了排泄心中苦闷,我就拼命地干活,受苦(当地把干农活叫受苦)上不能输给老乡,这是我要强心理的一种表现。那段时间,坚持每天都出工,同乡亲们一同受苦,一同谝闲传,甚至和年轻后生一起嬉闹,摔跤,那段日子我也获得了队长和乡亲们的好评,他们都说:“尹砚亭好苦哩”(干活肯出力的意思)。其实他们哪里知道我心中的苦楚,我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劳作方式在掩盖内心的郁闷。
在我的记忆里,老乡家每天的饭桌上,常年只有咸盐、辣椒和酸菜,可我的饭桌上却只有一碟咸盐,每天就是吃贴饼子,冲一碗盐水下饭,以补充体内的盐分。我还经常吃煮玉米豆、小麦粒,偶尔张志刚、军娃和一些老乡给我送来一些酸菜,就是山珍海味了,舍不得放开吃,每天吃一点,以安慰舌中的味蕾,真担心这种日子过长了我的味觉功能会逐渐减退。
见过北边下来“寻食”的(即乞丐),都是些淳朴善良的农民,由于年景不济,粮食不够吃,在农闲时出来讨些粮食,三五成群的,还都开有公社介绍信。每次碰到这种情况,我都毫不吝惜地多给他们些粮食,老乡给一升,我就给两升。我常常在想,如果我们这里也发生天灾,我也会去“寻食”吗?
答案是肯定的,乡亲们对我也这样说过,况且我那时的处境比一无所有的流浪汉和沿村“寻食”的老乡也好不到哪儿去,只是多了一个睡觉的窝,一个知青身份而已。如果真到了那一步,我可能连他们都不如,因为我连怎么“寻食”都不会。
乡亲们收工回家就能吃上口热饭,等待我的却永远是寒窑冷灶,我平日都是做一次饭吃几天,饥一顿饱一顿,热一顿凉一顿,有时干活累的实在不想做饭了,就灌一肚子凉水充饥,一天不吃饭是常事,饥饿时时像一把火,不断从我的胃里向全身蔓延,烘烤着我身体的每个器官和肌肤,饥饿又像一只恶魔,无情地撕扯我的灵魂。
超体力的原始劳作,亘古洪荒的精神匮乏,知青生活的单调、苦涩,前途的渺茫,回城的无望,就像一股股扭在一起的苦涩绳索,紧紧地缠在我心里,无论怎样挣扎,都摆脱不了。白天我在人们面前装出一副强悍的样子,夜里却在悄悄地流泪,对于我来说,每一天都是难以忍受的精神折磨和肉体的摧残。
日里下苦汗如泥,夜里思乡泪满巾,何日是归期?那段时间我几近崩溃。
一天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先梦见妈妈来到我的身边,坐在炕头轻轻抚摸着我的瘦脸,流着泪说:“可怜的孩子,你受苦了。”紧接着,又梦见威严的父亲站在我的面前呵斥道:“没出息的东西,战争年代,老子在枪林弹雨中,眼都没眨一下,这点困难,这点苦就把你吓住了,你他妈还是我的儿子吗?”
那一夜我失眠了,凌晨我就离开村子去了壶口(直到现在回忆起来,我也不清楚当时为什么去壶口,也许是鬼使神差吧)。
翻越云岩河谷,攀上高柏塬天已微亮,铅灰色的浓云笼罩着高原大地,一团团薄雾从河谷徐徐升起,对面的阁楼塬在雾幔中若隐若现,那么的寂静、荒芜和苍凉,只有窑背上那缥缈的炊烟和隐约的狗吠声,传递出生命的信息。
浓云、雾气交织在一起,瞬间将高原吞没,千沟不见,万壑无言。
我茫然地感到,我的一生将会像那些勤劳、淳朴、善良甚至愚昧的山民一样,默默地隐藏在大山的褶皱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承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柔和粗暴。
来到壶口已经上午10点多了,我漫无目的地在河滩走着,无心绪观景,一直向十里龙槽走去,那时的黄河水量很大,直到走过一半龙槽时才能接近河边,在岸边石板上坐下,脚下的黄河在龙槽中翻滚、怒吼、涌动,上游的瀑布发出一阵阵轰鸣,腾起一股股冲天的水雾,此时,我就像游子回到了母亲的身边,滚滚黄河水满怀爱怜向我扑来,似乎要将我揽入她温暖的怀抱,巨大的轰鸣声,震颤着我的心灵。
看着脚下翻滚的河水,我的思绪有些凝固了,一片空白,就这样呆呆地坐着,痴痴地望着,任凭眼泪默默地流淌,感到我的灵魂已随这河水而去,留下的只是我的躯壳……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一双有力的手,将我向后面拖去,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原来是两个老乡,其中一个中等身材,40多岁,面目有些清瘦,另一个比我年龄小一两岁,高高的个子,不善言谈,脸上挂着笑,他们上身都穿着一件白色土布无袖汗衫,头系白羊肚毛巾,肩上搭着白色布袋。
“你们想干什么?”我在惊慌中握紧防身手杖,生气地问道。
“你是北京学生娃?”年纪大的汉子问。
“是又怎样?”
“你在河边干什哩?”
“我在看风景,关你们逑事?”
“怕你出危险,提醒你一下。”
我一看他们也是好意,就掏出烟递给他们,一起坐在远离河边的石头上谝闲传。
我问他们是哪里的?干什么去?他们说,他们是延长与延川交界处黄河畔塬上一个小山村的,是去韩城买牛,他们村偏僻条件不好没有安排知青,但附近村子有知青,也听说过知青的一些情况。
“你知道坐在那里有多危险吗?”年纪大的汉子问道。
“心里烦,想看看黄河。”
“插队生活不顺利吗?”他又问。
我就把我的情况简单地讲了讲。他们听了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中年人对我说:“毛主席让你们到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让你们了解农村,了解农民的生活,是让你们‘劳其身,磨其志’历经锻炼来了,总有一天,国家还会把你们招回去,你们都是将来国家有用的人。”他用朴实的语言理解着这场上山下乡运动,听起来没有说教那么枯燥和刺耳。
闲谝中,中年汉子还耐心地教我一些生活常识:怎样粗细粮搭配,如何做发糕,晚上要吃稀的(面条),粮食要计划着吃,下苦要身体力行,不要下死力,那样伤身体等等,这些虽然村里老乡也告诉过我,但听起来心里还是暖暖的。
得知我还没吃饭,就拿出他们带的干粮给我吃,并热情地邀请我有时间到他们家里去做客,我们聊得很温馨,为了不影响他们赶路,才依依不舍地相互告别。遗憾的是40多年了,只记得他们都姓李,名字和哪个村的都忘记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都印在了我的心里,李大哥和那位小兄弟,你们还好吗?我会永远记住你们。
风将天上的浓云撕开一道长长的裂缝,一束天光犹如一把利剑穿过云的缝隙,屏幕般刺向晋陕峡谷,光影中的壶口瀑布呈现出一片金黄色,愈发显得迷人,随着河水震耳的轰鸣,那腾起的阵阵冲天水雾,在阳光映射下呈现出美丽的彩虹,湍急的河水簇拥着、怒吼着,闪着金色的光,如同一团团、一束束燃烧的火焰,晃动着、跳跃着、燃烧着……
我愿化作一滴水,融入黄河——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之中,让我在巨大的洪流中得到历练,在历练中获得勇气和力量。
此时,我想起了奥斯特洛夫斯基的一句名言——人生可能是燃烧也可能是腐朽,我不愿意腐朽,我愿意燃烧起来。
(作者系北京市玉渊潭中学初六八级毕业生,曾在陕西省宜川县阁楼公社汾川大队东岭村插队,退休前在北京铁路局丰台机务段工作。)
东岭的水
尹砚亭
我插队的村子在陕西省宜川县阁楼公社东岭村。地处阁楼塬南缘,东临黄河,南面是云岩河,与高柏塬隔河相望,这里山大沟深,交通闭塞,土地贫瘠,干旱少雨,民风淳朴,人们靠天吃饭,过着近乎原始的农耕生活。
涝池
塬上缺水,涝池就成了村民生活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村里的涝池,是个直径约十七八米,深约两米不规则的锅底形土坑,常年用来储蓄雪水和雨水,供日常涮洗衣物和村里的大小牲畜饮水,以及村里的建筑用水、浇灌菜园等。
每逢旱季,村里就将涝池里的淤泥挖出来,担挑车载地运往田里做肥料,用涝池的淤泥施过肥的庄稼一定能有好收成。
涝池是根据村子的地形人工挖掘的,挖好后要用胶泥将池底进行特殊处理,以防漏水。涝池有进水口和出水口,雨季特别是暴雨时,雨水从村子的各处自然流入地势较低的涝池。
涝池是塬上的一块湿地,可增加地表水,对改善生态环境,保持生态平衡,调节当地小气候,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涝池位于村子的东北角,池畔有一棵大槐树,水边摆放着几块较平整的石块,供人们洗涮衣物用。涝池的东北角隔着村道还有一棵百年老槐树,树上挂着一口大钟,是村里召集人们上工的地方。从这里下坡是队里的饲养室,有四孔靠山窑,三孔窑是牲口窑,分别饲养着十几头牛、毛驴和近百只羊,一孔窑归饲养员住宿,同时也是村里开会和记工的场所,老槐树东北方向是队里的场院,涝池北面是通往村外的道路。
由于是死水,平日涝池里的水很混浊,有一股轻微的异味,水中无小鱼小虾,但有很多浮游生物。天旱则无水或水很少,多雨季节,涝池中的水多了些,也显得清澈了些。
清晨,太阳跃出文成山,朝霞洒向小山村,金色的阳光在涝池、窑院流淌、蔓延、渗透、燃烧着,给高原、山村带来一丝温馨。拦牛、拦羊老汉赶着牛、羊来到涝池边饮水,然后去沟里放牧。
队长早早就敲响了上工的钟声,村民们陆续扛着农具从各自窑门走出,来到老槐树下,听队长分派当天的活计,奔赴七沟八梁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当晚霞映红了天边,响鞭牧归的牛、羊集聚在涝池边饮水,不时发出哞、咩的叫声,放牧老汉则圪蹴在老槐树下,点上一袋烟,吧嗒、吧嗒的吸着,看着池边饮水的牛、羊,就像看着自家的娃,目光充满慈祥和希望。收工的人们也陆续来到这里,点上一袋烟歇一歇,寻上一块石子,蹭干净老镢、锄头上的泥土,在池水中将农具清洗干净,爱干净的年轻后生则在池水中,洗洗脸,涮涮脚,洗去一天的劳累。
平日闲暇时,村里的婆姨、女子就坐在涝池边的大槐树下,一边纳着鞋底,一边张家长、李家短地谝闲话。或挟衣物来到涝池边一字排开,浆洗衣物,“扑、扑”随着棒槌一上一下起落,皂角泛出白沫,在石头上搓一搓,在水里上下左右涮一涮,不用动窝就漂洗干净了。
招呼声、嬉笑声、嗔骂声,不绝于耳。偶尔不知谁说了一些荤事,引起婆姨、女子放肆和羞涩的笑声,偶尔也会发生争吵。偶尔有婆姨或女子轻声哼起了陕北的酸曲,充满对爱情的向往和感情的寄托。
夏日里,太阳死晒,只有树荫里的知了在发疯似的鸣叫,偶有微风吹过,池内波光粼粼。蜻蜓点水,滑翔而过,不知名的昆虫在水面跳跃滑行,将池水划出优美的五线谱,五彩的蝴蝶不知疲倦地上下飞舞,相互炫耀着舞姿,涝池里生机勃勃,盎然有趣。
此时的涝池成了娃娃们的乐园,娃娃们放学后,一窝蜂似的奔向涝池,甩掉书包,扒掉衣服,净沟子跳入池水中,尽情享受这池水的清凉。凫水、打水漂、钻冒眼,嬉笑打闹,相互比谁潜得深,游的远。岸边一些不敢下水的小碎娃,或蹲或站,眼睛愣愣地看着水中玩耍的哥哥们,流露出羡慕和嫉妒的目光。涝池里一片嬉闹声,充满着童趣,充满着欢乐。
冬季涝池结冰了,又成了娃娃们的溜冰场,敲下一块碎冰,一只脚踩住,另一只脚在冰面上一蹬一蹬地滑行,冰面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划痕。滑得好的娃娃则在冰上紧跑两步,就势一蹲,借着惯力能划很远,有些滑不好的娃娃则刚滑几步,就仰面朝天地摔倒了。还有些调皮的男娃,存心在滑行时将在冰上玩耍的女娃撞倒,招来女娃的嗔骂和哭泣,以及男娃的坏笑声。
傍晚时分,涝池又成了村里男人的天下,劳作一天的人们,有事无事都来到涝池旁的老槐树下,老汉们圪蹴在一起,掏出烟袋锅,装上一袋烟,打着火镰,将引燃的火绒按在烟袋锅上,吧嗒吧嗒地吸起来,时不时与别人的烟袋锅对着相互引火,再抽上几口烟,释去一天的劳累。说古论今,述说过去的陈年往事,拉拉眼下的农事、家事,甚至国事,估估今年的收成。年轻的后生们则不安静,相互嬉笑打闹,戏说着谁家的女子要过门了,谁家的后生要娶亲了,谁家的婆姨要生娃了,老槐树下、涝池旁充满着生气。
夜幕下,老汉们的烟袋锅一闪一闪的眨着红光,抽够了、谝累了,默默地站起来,在鞋底上磕磕烟袋锅里的余灰,拍拍屁股上的尘土,各自走向自己的窑院,整个村庄顿时安静下来。
月色中的涝池,流光四溢,静谧安详。一轮残月像一只孤栖的船,倒映在水面上,徐风吹过,池中掀起一片漪涟,船影随波晃动。